为了平复高欢的怒气,长孙尚直接让皇甫贵忠到门口自己抽自己耳光,见了血以后找人敷药。淡淡一句话,皇甫贵忠如蒙大赦,千恩万谢的到门外完成任务去了。
这样的处理方式很恰当,可见这位长孙尚年纪轻轻,道行很深。一句不中听的话,即打击了高欢的嚣张气焰,又挑明了双方本质上的关系: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让皇甫自己惩戒,是给了高欢刘贵面子,但你的面子就值那么多——耳光搧到出血为之。反过来讲,用手下的鼻血交换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怎么说都是居高临下的位置。高欢心说,官宦人家出来的子弟毕竟见多识广,从小耳濡目染,自带一套玩弄人的把戏。如此看来,这家伙确实不像骗子。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身份能让他口气那么大?身负皇命的钦差?长孙家家主的嫡子?假借长孙之名的骗子?
适可而止是高欢的原则,有了长孙尚的这个态度,想甩袖就走是不可能了,只好继续下去。他亲自执壶,给长孙尚、杨侃、锦娘、刘贵各斟了一碗茶,轮到自己的时候,慢吞吞且优雅的将残茶倒掉,又用清水洗了茶碗,直到听见门口皇甫贵忠打脸的声音传进来。听了一会儿,感觉心情舒畅一些了。给自己的茶碗里斟了半碗茶一口喝掉又斟满,才好整以暇的接着话题往下进行。
门外走廊里,黑压压的一群黑衣人,三三两两小声闲聊着什么。先前被娄三一脚踹出门外的那个护卫,生怕掌柜的因为他没有尽到一名护卫的责任而追究他的责任,一直提心吊胆,不停的在走廊里踱步。忽听开门之声想起,只见自家掌柜一脸大便干燥的表情从里面出来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小心翼翼的用表情传达自己的关心慰问。
“掌柜的,小的现在进去把那五个王八蛋砍了,给您消气!”
那护卫依然采用惯常的手法讨好掌柜的。却不料,皇甫贵忠一脚踢在他小腿骨上,厌弃的口气骂道:“砍你娘!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一帮粗鄙不堪的货色。闲暇之余就不能学点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众人听掌柜的这么说,一时有些莫名其妙。互相眼神寻问,掌柜的什么意思?
那护卫被踢得钻心疼痛,但他不敢躲避,也不敢吱声,生生的忍耐下来,可怜兮兮的等着掌柜发话。
皇甫贵忠也不敢耽搁的太久,尚公子还等着结果。便对那护卫说:“搧我耳光。”
护卫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岔了,追问一句:“您说啥?”
皇甫短促且厉声说:“搧我耳光!”
护卫确定听清楚了,直接跪在地上,左右开弓,狠搧自己耳光。
皇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骂道:“扇——我——耳——光——,你他娘聋了吗?”
护卫假装没听懂,继续搧自己。他知道,假装听错没关系,真搧了这个王八蛋,就等着他无情的报复吧。
皇甫气得不行,但没时间磨蹭了,指着一位手提木棍看场子的黑衣人说:“搧我!”
黑衣人本能的想躲,但皇甫贵忠不给他机会,恶狠狠的说:“你他娘的敢抗命,老子一会儿直接废了你!”
黑衣人愣怔了一下,将手中的木棍交给身边的人,走到皇甫面前,轻轻的搧了他一个耳光。
皇甫厉声喝道:“没吃饭啊,用点力!”
黑衣人稍微加了点力道又搧了一耳光。
皇甫急眼了,咬着牙根儿骂道:“王八蛋,让你用点力,听不懂人话怎滴?”
黑衣人这回确定可以下狠手了,进一步核实道:“掌柜的,搧几下?”
皇甫咬咬牙,不耐烦的说:“搧到见血为之。”
黑衣人说:“小的遵命!”没等皇甫贵忠再说话,风火轮儿似的左右开弓,搧的皇甫贵忠火冒金星,眼看脸颊红了、肿了、紫了,就是不出血。这小子是故意的,好容易等到这个白送的报仇机会,他岂能轻易放过?本来可以照着鼻子狠狠来一下,见了血以后再象征性的抽十个八个耳光,多快好省的把事干完,也没人会追究过程是不是?可他非要在脸颊上不停的搧,而且是越搧越熟练,越搧分寸掌握的越到位。这下皇甫倒霉了,五十多个耳光过去,脸颊就是不出血。尼玛,把脸颊生生搧出血,那得多少耳光才能见效啊!
更缺德的还在后面呢。他搧累了,居然让旁边一位有同样遭遇的室友接替他继续搧。一直轮到第四人时,那小子一时义愤,没把控好力度,一巴掌就见血了,皇甫也活生生的晕过去了。
房间里面。
高欢听到“啪啪”之声响彻内外后,这才满意的放下茶碗,从袖口里掏出那条绣着鸳鸯的丝质手帕,沾了沾嘴角。他这一套慢条斯理的装逼动作,惹得长孙尚不耐烦了,讥讽的说:“差不多行了,小肚鸡肠的样子,很无耻。”
高欢也没有被人点破小心眼的尴尬,直接说:“早说了,我这人自尊心变态的厉害,在这方面特别记仇。……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接着先前的话题。那个啥……说到货币了是吧?”
长孙尚点头。杨侃的情绪也慢慢的和缓了一些。锦娘正了正身形,摆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刘贵长长的呼出一口恶气,双手搓了搓已经抽搐的有些僵硬的脸颊,也端正了态度。
高欢接着说:“刚才已经说了,货币是用作商品交易的媒介。要想让货币正常流通,首先要商品能够自由流通。全国一盘棋,使用同一种货币。而这种货币,必须要朝廷统一发行,各地无条件接受。反过来说,就是朝廷发行的货币,必须有足够的信誉作保障,而且不能想发行多少就发行多少,要与国内生产总值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并不是发行出去的货币越多越好。发行多了会贬值。发行少了就会紧缩。……又说复杂了。”
“……就拿咸盐举例。日常生活中人人离不开咸盐,全国一年就能产出一百万斤盐。如果没有人恶意囤积,这些盐基本能保证所有人都吃上盐,而且能吃得起。可是,你突然私自铸造了大批钱币,如果不用来购买商品,这些钱币毫无价值。呃、对了,货币本身也是特殊的商品。如果用来购买商品,一百万斤盐你一个人全买了,别人就无盐可吃。怎么办?当然会抢购,商家就会乘机涨价。原本十文钱一斤盐,因为你多余的钱进场参与抢购,价格上涨成三十文一斤。会出现什么情况?”
长孙尚说:“市场上无盐可买,而且贵的离谱。但是,产盐的和卖盐的,不都大赚一笔了吗?”
高欢吐槽一句:“草,你真聪明。没错,那么,家家户户那些一天也离不开盐的消费者呢?他们平白无故的多掏三倍的钱买回合原来一样多的盐,是不是等于你扰乱了正常的商业秩序?又说复杂了。”
长孙尚说:“不复杂不复杂,我们听明白了。有钱的人多了,别人不算扰乱,为何我这些钱投入进去,就成了扰乱商业秩序了呢?”
高欢摸了摸额头,耐心的解说:“因为你的那些钱,和国内生产总值没关系,是凭空多出来的部分。同样的一斤盐,昨天十文钱,今天三十文钱,价值没变,但价格却变了。换句话说,就是市场有价值一万贯的商品,朝廷也必须发行一万贯的货币,这样就能保持平衡。你突然投入一大笔比总价值多出来的钱,这就破坏了正常的供需关系,物价必然上涨。能听懂吗?”
长孙尚说:“我的那些钱投进去,商家不是赚的更多吗?”
“商家是赚了,可生产者和购买者却需要付出更多的钱。”
“那就给生产者和购买者也加钱啊!”
“水涨船高,越加钱,物价越是虚高。”
“我明白了。就是因为我的那些多出来的钱,不但没帮到别人,反倒是成了乱源。”
“对头!如此,我给你铸币技术,你还敢要吗?”
长孙尚冷静的想了想说:“那你的商行为何能私自铸币?”
高欢说:“我铸造的钱币和我卖出去的商品是等值的。也就是说,我生产十贯钱的商品,我发行十贯钱的货币。别人想恶意扰乱,比如用太和五铢钱购买,我不卖。想要仿制我的钱币,我有识别技术,假币进不来,这样你就没办法扰乱我的经营活动。以小比大,大魏国若是和我的商行一样运作,太和五铢钱才能真正流通起来。可是,大魏有那么多的封王不应朝廷诏令,关起门来自成一体,五铢钱不能在各王的封地内流通,你的那个美好的愿望就是一句空话。明白吗?还有,我铸造的钱币,金银足赤,铜钱经过特殊处理加工,分量足够,完全可以反映商品的价值。不管是商家还是庶民,拿着我的铸钱,到哪里都是值得信任的,不会被假币替代,储存起来也放心。太和五铢钱能吗?收了张三的钱,去买李四的商品。李四不卖,说你的钱不足分量,还不如拿点别的东西和我交换呢。如此,你也看到了,大魏立国一百多年,还处在原始的易货贸易阶段,不可悲吗?尚公子,我不想知道你代表谁,但你的好心没用。除非你有能力让大魏那些有形无形的关卡消失。”
听高欢这么说,在场诸位陷入沉思。
“再补充一点。粗制滥造的土钱哪来的?贫苦人家能造出来吗?普普通通的商户有必要那么做吗?只有各地封王,世家大户才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粗制滥造?一斤铜能铸一百个钱,他们偷工减料,铸了一百二十个。换句话说,他们用一斤铜换取了一斤二两铜的商品,吃亏的是谁?吃亏的是生产者,普通消费者,还有朝廷。朝廷少了税收,生产者多付出劳动,普通消费者因为物价上涨多付钱财,而铸钱者凭空多剥削了两成的利润。这样和风细雨的抢劫,比发动战争抢劫来的更快,更隐蔽,何乐而不为?尚公子,你有能力把这些人铲除了吗?”
长孙尚沉吟良久说:“我举荐你到尚书府出任掌管此事的官员,意下如何?”
高欢说:“不怎么样。”
长孙尚:“为什么?”
高欢说:“因为没用,即便我出的主意是为国为民的好主意,最终变成诏令发下去,但总会有人受伤,那些受伤的人会将我撕碎。如果将我撕碎能达到目的,我愿以身饲虎。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我义无反顾。问题是,我死了,政策还在纸面上,有意义吗?倒不如在这边远之地做个实验,为后来人总结点经验教训。比如你,可以观察我的实验过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他日有机会一展抱负,少走不少弯路。”
长孙尚说:“何以对我没有一点信心?”
高欢说:“不是对你没有信心,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你手下一个打手就敢视我如无物,那些鲜卑勋贵,汉族世家,皇亲国戚,随便什么人都能将我捏死。到时候,你一样救不了我。不是我小觑于你,即便你是当今陛下,你一样救不了我。我的话,相信你听懂了。不过,你若想挣大钱,甚至想富可敌国,我倒是可以给你出点主意。”
长孙尚:“不瞒你说,我志不在此。”
高欢说:“我知道,如果你的抱负不是混吃等死的话,那就应该是确保大魏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长孙尚眯着眼睛多看了高欢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高欢说:“听说过一句话没有,叫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几人都不自觉的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
高欢当然知道他们没听说过,但他不会解释的,而是用生活话的语言加以注释:“有句话你我可以共勉。不管你现在干什么,将来能干什么,记住我的话,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来,跟我说一遍,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
几人被他这么捉弄,感觉怪怪的。但还是勉强跟着他说:“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
高欢停顿了一下,让几位好好琢磨一下这句话的哲学含义。
果然,四人细细品味这句话,都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脸上的表情各异,但也基本认同。
高欢接着说:“比如说各级官吏的俸禄,朝廷现在依然采用的是配发布匹、粮食。刺史月奉八百匹,太守月奉六百匹。知道吗?这些物资以税收的形态收上来,长途运输,人吃马嚼,一匹布到了官吏手里,已经成了半匹了。如果用货币替代,能省下多少人力物力?节约下来的就是财富。想促成货币取代货物给官吏发薪俸,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保障这项制度的正常运行,没有钱能行吗?”
“……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你想改进一件兵器,让它可以以一当百,减少我们的兵力投送,减少因伤亡付出的大量资费,没有钱能做到吗?你说我把匠人们抓来,不好好改进就杀头。可你把匠人们杀了,又有谁替你改进?人心不是靠刀架在脖子上收拢的,是靠制度保障,利益诱惑,激励机制刺激的。如果你说,谁能改进一件以一当百的兵器,就奖励他一百贯。磨不推会自转,改进的速度、质量、实用性也许会超出你的想象,没有钱做得到吗?你想让五铢钱流通起来,市场上那么多粗制滥造的劣币假币泛滥,谁来监管?雇佣小吏检查监督,打击不法,小吏要吃饭穿衣养家糊口,没钱做得到吗?”
“……这样的例子我能给你举出成百上千条。所以说,尚公子,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道理谁都懂,说起来谁都会,可有几人做到了?你志不在此,心里装的是大魏天下,芸芸众生,千秋大业。不瞒你说,我装的是整个宇宙,比你的志向远大多了,有用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在怀朔镇推行新的货币发行,小地方,几万人口的规模。你比我能量大,选一两个州郡试试。把这件事做好做成,那才叫心忧天下,福泽万民,大魏的江山才能千秋万代。口口声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怎么忧,怎么乐?手里分文没有,告诉普罗大众说,我是清流,黄白之物太俗,污秽了我的清誉。但我要让你们个个饱食终日,金银满仓。有人信你吗?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尚公子,脚踏实地做点实事不好吗?这话也是和杨公子共勉。”
“……就你这个和顺酒楼,如果让我开,一年之内,在你现在的收入基础上,翻十倍你信不信?当然,你开这家酒楼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盈利,应该另有乾坤。我不想知道其中猫腻。我想说的是,救国救民,方法多得是。民富国强的方法同样多得是,难点在于有律法和制度的保障。比如黑虎坊的开张,居然让本镇的另外两家小赌坊凭空消失了。如此杀鸡取卵的欺行霸市,能坚持多久?民不畏死,何以死而惧之?把人逼到绝路的结果是什么?一定是奋起反抗!我和你们打个赌,皇甫贵忠一定自己下不了手,让赌场的看护搧他耳光,信不信?”
锦娘忽闪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好奇的问:“为什么?我不信。”
高欢笃定的说:“不信没关系,可以出去看看。不止于此,以他平时骄狂跋扈的性子,打他的人一定不会手下留情。应他的邀请,往死了打,还不担心报复。”
锦娘突然兴奋的说:“公子,我们出去验证一下,看看高郎君的话是不是真的。”
长孙尚和杨侃也被勾起了兴趣,刘贵恨不得自己动手,有这种热闹,当然是要看看的。于是几人暂停话题出了房门,好巧不巧的赶上皇甫贵忠被四名手下轮番搧晕过去,也是长孙尚他们出来验证高欢的猜测是否准确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