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贵忠的办公兼客厅里。
娄三帮着那名护卫把骨折的小臂接上以后,故意将接好的手臂向反方向掰了一下,晕死过去的护卫又生生的疼醒了。见他醒了,娄三这才让人拿来一块木板将小臂和木板绑定,用一根布条将伤臂挂在脖子上,随手写了一个活血化瘀的药方交给他,叮嘱去白家药方抓药,态度温暖的像是治病救人的名医。
那护卫生不出半点感激之情,他忍着剧痛接受娄三的治疗,还不忘盯着高欢的相貌认真的看。他要将这个一拳怼折自己小臂的鳖孙记在心里,刻在心上。这辈子没有机会报仇便罢,如有机会,一定敲断他两条手臂。
高欢不知道有人已经对他产生了刻骨的仇恨。此刻的他,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位名叫锦娘的女子身上,不是对她的相貌感兴趣,而是对她设计邀请自己的动机和目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详细分析几件事之间的关联。
眼前这位锦娘女掌柜,一直以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果不是以这种手段逼其现身,恐怕未必能见得着。但只见她,面如白玉,不见血色。黛眉如月,长睫如帚。一双眼眸黑白分明,不见妩媚,暗藏精明。一身大红衣装领口敞开,修长的脖子托起鹅蛋般的脸庞。内穿金线绣边的袄,下身配拖地长裙,金色的宽边腰带紧束,彰显出凸凹有致的腰身。高高挽起的长发,黄金打制的凤凰展翅首饰对称的一边一只,蓝宝石耳环像两串精致的葡萄串在耳边摇曳。走起路来,轻移莲步,不见步摇晃动。如果不知道她是和顺酒楼的女掌故身份,此女便是西施在世,活脱脱一位江淮闺女的姿容。就连高欢这等见惯了各色美女的老茄子也不免心旌摇曳,怦然心动。然而此时此刻,锦娘规规矩矩的处于从属之位,小鸟依人般坐在长孙尚右侧,一眼一眼的偷偷观察高欢等几人。
能看出来,真正的幕后之人正是这位长得像孙越的大胖子。他身边的这位杨侃,书生气很浓……等等等等……他说他叫杨侃,字士业,华阴人……这不就是那位给孝庄帝出主意,二次铸造发行太和五铢钱的给事黄门侍郎杨侃吗?
历史记载,此人自幼聪慧,热中琴棋书画,对儒家经典颇有造诣。时至三十岁依然勤奋苦读,不问前程。亲友替他着急,劝其出仕为官,杨侃说:“良田从来不用担心误了农时,人也一样,我现在的问题不是争取时间,而是要修炼自己的才能。”
三十一岁,杨侃承袭父亲华阴伯爵位,以汝南王骑兵参军的身份步入仕途,先后作过扬州刺史的录事参军、雍州刺史的录事参军、通直散骑常侍、度支尚书和给事黄门侍郎、卫将军、右光禄大夫等职。任职黄门侍郎期间,杨侃发现由于朝廷对货币的发行过于谨慎,造成市面上流通的货币多为私铸,钱体既薄又小,风能吹动,水上飘浮,成色严重不足。如此一来,以至于,一斗米因而需钱一千,无形中加重了老百姓的负担。杨侃奏报,允许人们与官府一起铸造五铢钱,让人乐意去干,私铸钱币的流俗积弊就会改变。孝庄帝采纳了他的建议,杨侃因此又升任侍中,加封为卫将军、右光禄大夫。后来,杨侃参预了孝庄帝预谋诛杀尔朱荣的谋划。计划失败后,遭到尔朱荣的疯狂报复。杨侃为了保全一家百口,主动入套,惨遭杀害,时年43岁,也就是十一年后的公元531年。
关于杨侃的简历迅速滑过高欢的脑海,他忽然感觉有点摸不准三人的脉了。单单是锦娘,他可以理解成恶意觊觎。把长孙尚加进来,也可以说是以权压人,巧取豪夺。但这位杨侃的出现就蹊跷了。如果他真的是那位杨侃,三十二岁出仕,首先在汝南王手下任骑兵参军,后被扬州刺史长孙稚聘请为录事参军。如此,他应该在河南才对,怎么会出现在怀朔镇?难道是自己这只小蝴蝶将历史的轨道搧脱轨了?他和长孙尚,锦娘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意味着什么?
下午叔孙睿不惜用从八品的幢主和他交换几件产品的秘方。皇甫贵忠下午设计下套逼迫尉粲入局,晚上提出要他的货币铸造技术。这样的操作说明什么?第一种可能,锦娘女掌柜在两边下注,哪边得手算哪边。另一种可能,她采取的是分进合击战术。整个华北贸易商行她都要,还不想让人知道叔孙睿和皇甫贵忠其实都受她一人指使。若不是自己听力超常,用暴力手段逼迫她现身,也许不会有这样的会面。看来,事情的发展不是那么简单,有点失控啊!
长孙尚肥大的身躯坐定之后,杨侃挨着他左手坐下,锦娘侧身曲腿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挨着他右侧坐下。北魏的礼节是左上右下,故而排座都是以这个顺序而来的。
对面的高欢坐中间,刘贵坐上手,尉景坐下手,他们三人也不是按官场职务排座,而是依照今晚的重要程度各自寻找自己的位置。
皇甫贵忠将侍女打发走,自己主动承担起端茶倒水的服务工作。先前独自面对高欢他们时的骄狂跋扈之气一扫而光,低调的像个老实本分的仆人。
“要不要再给他来一个?”长孙尚用他肉墩墩的手掌拍拍自己肉嘟嘟的脸,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调侃高欢。
高欢微笑着说:“不用了,打狗还得看主人。有你在场,再出手抽他就是我的不对了。”
正准备给高欢斟茶的皇甫贵忠一听这话,动作停顿,一万匹草泥马成群结队的从心头掠过后。他想发作,又不敢在长孙尚面前造次,只能选择继续忍耐。
长孙尚则开心的说:“皇甫没有说错,高兄的确是伶牙俐齿,手上嘴上都不饶人。”
高欢解释说:“从小被人欺辱惯了,自我保护欲就显得比一般人强烈。这叫缺什么,在乎什么。受过饥饿的人,方明白勤俭节约;被雨淋过的人,才懂得未雨绸缪。长孙公子出身勋贵,自幼前呼后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不能理解高某这种有些畸形的尊严意识。其实这是一种病,得治!治疗手法也简单,就是不允许别人触碰底线,冒犯尊严。换个角度看,这也说明高某的心理不够强大,靠虚张声势保护自己。就好比这位杨兄,如果有人鄙视他学识浅薄,想必杨兄会大度的说一句,随你怎么说。因为杨兄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根本不在乎别人虚伪的奉承或恶意的贬低。”
杨侃暗呼一声,此人的眼光好毒啊!仅仅察人外表,便能判断内里锦绣。究竟是虚言唬人,还是真有明察秋毫的锐利眼光?心念急转之后,杨侃和长孙尚对视一眼,大概有同样的感慨。不过,对于高欢这番独特的自我调侃方式,听上去很是新奇。
从来没有人在长孙尚面前这样说话,感觉怪怪的,却又不觉得讨厌。姓高的函使有点意思!
一旁浅口品茗的锦娘忽然眼睛一亮,也对眼前这位小函使妙趣横生的说话方式生出几分兴趣来。今年五月和顺酒楼开张,多半年的时间里,不曾耳闻怀朔镇有个姓高的能人。八月以后,此人的名字就不断出现在酒楼各种人群的议论当中,褒贬都有。尽管如此,这样的小人物,还不至于引起她锦娘的兴趣。八月底,忽然收到下人送来的一个叫肥皂的东西,说是高家免费赠送试用的。没过几天,又送来一包雪白的精盐,也是免费试用。又过了一段时间,怀朔镇居然开了一家华北贸易商行,卖的就是那几样物品。这样的经营手段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起初只是默默观察,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小商行。没过几天,商行居然搞的风生水起,三镇二州的商家络绎不绝的前来怀朔镇打探。有人甚至高价订货。订到货的商家虽恨得咬牙切齿,但又透着庆幸。这是什么心态?要么欢喜,要么痛恨,怎么这些商家却是既爱又恨?
和顺酒楼是商贾们首选的落脚之地,往来穿梭于此的各种人,关于华北贸易商行杂七杂八的传言自然也在此传播开来。派人仔细调查了一下,原本对调查结果没抱什么希望。谁知各种消息串联起来后发现,这个小商行和这位高函使还真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一方面,商行经营的物品都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如果是一两件还能理解,同时出现这么多绝世物品就不对头了。更为可疑的是,他们铸造的金银铜三类钱币,请高人验看过,认定当世没人能铸造出来。这就不是有问题,而是有大问题了。
自己第一次将这事说给公子听,他没当回事。自己心说那就想办法插上一脚,只有深入虎穴,才能抱一只小老虎回来。想来想去,通过叔孙睿干这件事最稳妥,便着手这么办了。这期间,这个高函使的经营手段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又一次和公子说起这事,他这次倒是认真对待了,却不是自己希望的插一脚,而是要了解高欢这个人。不仅如此,还请来了杨侃公子暗中调查华北贸易商行。没想到,暗中观察变成了当面交涉。往事闪电般的滑过锦娘的记忆,她看高欢的眼神就有些发飘。
受人之托的杨侃第一个发言:“高兄言谈风趣,直言不讳,可谓坦荡之人。杨某一介腐儒,愧不敢承受高兄谬赞。不过,杨某对高兄别开生面的语言谨句颇觉新奇,不知高兄师从哪位儒学大家?”
高欢不好意思的说:“惭愧,高某自幼贫苦,哪里有博士大儒肯指点吾这等荒野小子。斗大的字,高某只认识两筐,还是从流浪艺人那里偷学的。至于经史子集,先贤著作,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呵呵……让诸位见笑了。”
杨侃听高欢这么解释,刚刚生出的兴趣顿时熄灭了。他略显失望的“呃”了一声,耷拉着眼皮喝起茶来。
长孙尚见杨侃书生意气,也没点破,眼神讥讽的看着高欢说:“杨兄刚刚出仕,尚未沾染诡诈之气。高兄调侃老实人,不厚道。”
杨侃听长孙尚这么说,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高欢的坦率给骗了,不禁自嘲一句:“呵呵,杨某迂腐,竞没听出高兄戏弄之意,高欢确实不够厚道。”
高欢啼笑皆非的说:“我说真话,你们不信,反倒污蔑高某轻薄,真是冤死人不偿命啊!”
刘贵也以一种调侃的语气插了一句:“据我所知,高欢确实无师自通。虽有自谦之嫌,却无轻率之意,杨兄莫要被长孙兄误导了才好。”
长孙尚淡淡一笑说:“一对巧言令色的兄弟,帮人不帮理的家伙。”
高欢说:“刘兄乃公允之人,一向对事不对人。是非曲直分的一清二楚,从不偏袒。不是所有人都像长孙兄一样,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杨侃帮腔道:“二位配合默契,嬉笑怒骂,游戏人生,好一对狼狈为奸的挚友。”
没想到一身儒雅之气的杨侃也会说出这等不堪之言,不仅长孙尚咧嘴笑了,高欢和刘贵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锦娘轻掩朱唇,巧笑嫣然的样子更是动人心旌。笑得最难看的是尉景和皇甫,虽然处在不同阵营,但他俩的笑容都透着谄媚。
长孙尚笑够了,这才撇撇嘴说:“正如杨兄所说,一个心机诡诈,一个奸猾如狐,相得益彰,互为补充。难怪华北贸易商行刚开张,便能风生水起,引人注目。”
高欢、刘贵互看一眼,刘贵开始喝茶,他知道,接下来的交锋要看阿欢的了。
见长孙尚进入正题,高欢知道调节气氛的插科打诨该到此为止了。于是他说:“华北贸易商行刚刚起步,究竟能不能发展下去还很难说。有些事,善良的初衷,美好的愿望,经不起现实环境的洗礼,只能胎死腹中,或者中途夭折。”
“洗礼?何为洗礼?”杨侃明白高欢的话中之意,但不明白洗礼一词是什么意思。
高欢略微一怔,暗责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词都敢往外捅。他不能解释,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我这肚子里都是杂货,有些词语都是自己生造滥用的,不必当真。我的意思是,商行还很弱小,没有经历风雨,或许开不了几天就关门大吉了。”
杨侃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新的疑问又产生了。高欢居然能自己编造字词,这岂不是仓颉再世?无师自通,又有造字之能,却窝在这蛮荒的北镇荒度岁月,简直是暴殄天物。怀朔镇镇军府一帮尸位素餐的家伙,居然令明珠蒙尘,难怪被朝廷贬黜,真个是罪有应得。看看将高郎君逼成什么样了?明明一个学问大师的苗子,现在不得不被逼踏入商贾之道,这不是浪费人才吗?大魏朝人才凋敝,求贤若渴。长孙公子四处收拢有用之才,放着眼前的天降奇才不用,还等什么?谈什么商贾之事,高官厚禄礼聘高郎君回朝听用才是正道嘛。
杨侃天人交战,却听高欢继续说:“长孙一脉权倾朝野,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也定当资财丰厚。高某猜测不错的话,公子定不会觊觎华北贸易商行这点蝇头小利,想必是有什么特别之事需要高某解惑?”
长孙尚见高欢心机如此灵巧,不禁对这个人越来越有兴趣。便说:“高兄能这么理解某请你来的用意,实在令我意外。”说到这里,他费力的站起身来说:“高兄、刘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说罢,让皇甫贵忠将护卫人员赶出去,一行人鱼贯进入隔墙那边的房间。
长孙尚没有向尉景发出邀请,高欢也不能自作主张,只好让姊夫安静喝茶,等他和刘贵出来,一起回去。
看着长孙尚、杨侃、锦娘、高欢、刘贵五人向屏风后面的里间走去,尉景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没想到,自己这个怀朔镇的狱队,在长孙尚的眼里还不如自己的小舅子尊贵。怎么个意思?论公,我是怀朔镇从九品的狱队;论私,我是华北贸易商行的股东之一,凭什么不请我进去一起商谈重大事项?为什么把我丢在外面不让进去?还有你阿欢,别人忽视我的存在,你就不能力争一下吗?没有我,哪有你?翅膀硬了,可以甩开我自己飞翔了?你刚才不也说缺什么,在乎什么嘛,我现在缺尊重,知道吗?我想被人尊重!
尉粲一直躲在灯架旁边的角落避灾,生怕混战当中,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小命丢了。可等了半天,混战没有发生,倒是大舅把人给打伤了。老天爷爷,这是黑虎坊的地盘,几十个护卫就在门外,一拥而上,今天还不把咱们五人砸成肉泥?
……为什么黑虎坊的人不动手呢?
……为什么大舅说三位现身?咦?还真有人现身了哎!
当美若天仙的锦娘出现在厅堂里后,尉粲的眼神便再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锦娘娇媚的容颜,棉柳似的身材,一颦一笑的优雅……
只可惜有个死胖子在场,要不然他就冲过去一亲芳泽。哎呀呀,那种感觉一定比窑子里那几个半老徐娘强千倍万倍。
……几人怎么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总有一天,我怀朔四少粲公子。
……她刚刚用过的茶杯上应该还留有余韵,闻一闻仙女的味道究竟什么样。
心里这么想着,身体便不受控制的来到茶台前,端起锦娘刚才用过的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又将茶杯放到鼻尖处闭着眼细细的嗅闻了一会儿,仿佛这精致的茶杯就是锦娘殷红的嘴唇,猥琐的表情正好落入尉景的眼里。
尉景看到尉粲居然拿起锦娘用过的茶杯,像公羊发情时嗅闻母羊的屁股一样,上嘴唇翻起,半眯着眼睛,旁若无人似的释放着丑陋的骚性。尉景本就不爽,见儿子是这个德行,一股邪火顿时从心底往上窜,愤恨的在儿子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小声呵斥道:“不成器的东西,害老子跟着你丢然现眼,走不到人前。”
尉粲被父亲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巴掌,刚刚臆想出来的美好场面顿时飞灰湮灭,不禁着恼道:“您自己不争气,干嘛把邪火往孩儿身上发?没看出来吗?在别人眼里,大舅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您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尉景又一次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