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军府军司马值房。
已经得到即将调回洛阳中军任职的叔孙睿,身子窝在圈椅里,双腿架在桌面上,手指漫不经心的轻叩桌面,无边无际的遐想着未来幸福可期的美好愿景。
被护卫人员领进值房的高欢,一路上还在想,叔孙睿突然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安排?或者有什么重要军情函件需要自己出马?问领路的护卫,这小子不说,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见高欢进来,叔孙睿撩撩手背让护卫出去,这才慢腾腾的坐直身体。上下打量了高欢几个来回,然后用下巴颏示意他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在没弄清军司马的目的之前,他不敢太过随便。不管什么年代的军队,官兵之间始终保持等级森严。长官给你筷子,千万不能拿它当棒槌。曾经拿过枪杆子的他,深谙其中三昧。
“让你坐你就坐,无须拘束。”叔孙睿说。
“司马若有重要信函需要卑职去送,请直接下令。”高欢军姿端正,态度更端正。虽说原先由长史分管信函传递,现在司马是唯一的最高长官,不听他的听谁的。作为属下,能力固然重要,但尊重长官的态度更重要。
“不坐就不坐吧,随你。”叔孙睿无所谓的说了一句。沉吟片刻又说:“刚刚听说你八月曾受过伤,现下痊愈了吧?查清楚了没有,谁下的手?”
高欢立正回答:“禀司马,对卑职动手的是十几个流寇。估计他们也是饿疯了,见卑职一人路过,上来就抢。混战中,卑职拼尽全力杀出包围,但不幸后背中箭。所幸白医生医术精湛,现下伤势已然痊愈。您若有任务差遣,卑职唯命是从。”
“好一个唯命是从!”听高欢信誓旦旦的表态,叔孙睿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神色变得温和起来。
叔孙睿款款的从圈椅里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用余光观察高欢。见这小子不卑不亢,忽然语带歉意的说:“作为上官,在你受伤期间没能前去探望,这是我的失职啊!……你也知道,段将军和王长史离任时不做任何交接,拍拍屁股就走人。下一任镇将迟迟不到任,我这名不正、言不顺,都不知道该不该替人看守这个烂摊子。军务政务积压下一大堆无法办理……唉!不说了。总之,还请高函使见谅。”
听叔孙睿如此解释,高欢便认定这位是个缺乏担当,推搪卸责的官油子。忽然心里一怔,暗叫一声不好。军司马这么谦虚低姿态,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你叔孙司马心里但凡还有一点职业道德底线,就不会因为一己私利,将事关国家安全的军政大事丢到一边,三天两头进出风月场所醉生梦死。你这样的人,会因为没有体恤下属感到内疚?呵呵,老夫可不是毛头小子,任你煽忽。
“司马见外了。您纵览全局,日理万机,那么多军政大事需要您处理。卑职一介函使,些许伤痛不碍事的。”高欢昧着良心说了几句差点恶心着自己的恭维话。
听高欢恭维,不仅没有三冬暖的舒泰,反而能听到鞋底抽脸的“啪啪”声。叔孙睿眼角抽搐,老脸发烫,看向高欢的眼神有些怪异。心想,小子,够损的。你他娘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还日里万机……我日李万姬还差不多。但看高欢的表情真挚友善,不像是说反话。难道是我做贼心虚?不管了,正事要紧。叔孙睿接着说:“高函使……哦,我应该称你一声阿欢才对。知道为何吗?”
高欢狐疑的看向神色不断变化的叔孙睿,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叔孙睿呵呵一笑说:“说起来,你我还沾着亲、带着故呢。不知道吧?你的祖母,我应该尊称一声姑母。论起来,你应该是我的姑表子侄。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啊!这层关系我也是刚刚知晓,所幸为时不晚。以后有什么为难事,直接找表叔。”
高欢夸张的瞪大眼睛惊呼道:“太好了!您居然是祖母的本家。我说怎么看见您,总有一种想要亲近的冲动。原来是血缘关系的缘故,难怪难怪!”
心里却在想,难怪今天感觉不踏实,有一种被恶兽盯上的不适感。反躬自省,也觉得是时候被人惦记了。毕竟自己搞出来的动静不小,再想掩盖也是掩盖不住的。这几日右眼皮老跳,心里慌慌的,这是神秘的宇宙力量在预警啊!昨天跟刘贵和窦泰说,要提高警惕,防火防盗防长官。商行的势头已经开始招人眼热了,暗中盯着的人不会一直无动于衷。现在好了,三防之中的第一防终于出现了。
叔孙睿顺着高欢的意思说:“是吗?呵呵呵,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还以为就我有呢。阿欢,表叔看见你,恍若与姑母她老人家亲自谋面。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姑母她老人家还抱过我。”说着,仿佛进入遥远的回忆当中,然后感叹道:“……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唉!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啊!”
高欢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家伙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于是说:“司马的意思是,我的相貌和祖母有几分相似?”
叔孙睿说:“哪里是几分相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夸张了,赶紧转移话题说:“……哦,对了,以后私下就不要称呼官职了,叫我表叔。”
高欢说:“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是一家人嘛。过几天来家里正式认门,让你婶做几样好菜。你也和几个弟弟妹妹亲近亲近。一家人,多走动。”
“好,卑职听您的。”
“看看看,刚才已经告诉你了,私下不要来官场那一套。什么卑职卑职的,显得生分。”
“是是是,小侄记下了,一家人多走动。”
“这就对了嘛……最近忙什么呢?”
“没什么,镇将没到任,我也没有信函可送,瞎混呗。”
叔孙睿说:“这么想可不对!你还年轻,大好的前程还在等着你呢,怎么能像镇里那些无所事事的二流子一样混日子呢?……不过,你能自谦,这很好。我倒是听说,你闲暇之余,没有荒废时光,鼓捣出一些新鲜物事。你看看,是不是这几样东西?”说着,从案几下面拿出几个小纸包打开,肥皂、牙刷、精盐、白糖,还有一个装酒的白瓷瓶。
高欢看了看说:“小侄没事瞎鼓捣的。”心里却在想,这家伙是有所准备啊!问题是,这几样东西弄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位叔孙司马好像刚刚知道的样子,他最近在干什么?难道不在镇里?或者是成仙了,对凡间的俗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这些都是什么,你给叔父仔细说说。”
高欢指着几样东西一一介绍说:“这个叫肥皂,洗漱用的,和皂荚的作用差不多。这个是精盐,就是我们常吃的青盐,经过特殊加工处理制作出来的。这个叫白糖,是从糖霜里提炼的。这个是烈酒,比我们常喝的浊酒、清酒、马奶酒,味道更浓烈。”
“你是怎么想到弄这些东西的?”
“闲得无聊,瞎琢磨呗。”
“是不是有什么秘方?”
“当然了,没有秘方,岂不是人人都能制作了。”
“秘方能给表叔一份吗?”
“您好端端的军司马,万万不可以沾手商贾这等卑贱之事,有损清誉,传出去让人低看了您的人品。”
“不是……那个……是有人托表叔打听一下。”
“那就更不行了!这是商业秘密,若是让外人得了去,小侄还怎么赚钱?关键是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十几个股东呢。”
“是吗?都有谁参与其中?”
“这……”
“不便说?”
叔孙睿见高欢不上套,便适时刹住话题,吩咐守在门口的勤务兵上茶。就在勤务兵忙前忙后的这点时间里,他又习惯性的一边踱步,一边用余光观察高欢的情绪变化。
每当这个习惯性动作出现的时候,意味着对面之人不是下属,就是地位比他低下的人。用余光偷偷观察,是要从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眼神或面部表情当中发现其内心真实的想法,以便采取针对性的措施。本以为一句话的小事,居然能出现偏差,这让他心里极度的不舒服。很想强迫他交出秘方,忽然想起这小子还是平城娄家的女婿,难免有所忌惮。如果在洛阳,自己并不担心娄家的报复;如果在平城以北,敢捋娄家虎须的人不多。娘的,这事想简单了。
当初答应锦娘,用调回洛阳的代价换取和顺酒楼参与高欢的买卖时,自己只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因此也就没有对高欢所做之事给予关注。毕竟自己亲自回洛阳托人找关系,甚至动用家族力量也没有把事办成,她一介女流,还能比自己这个皇族十姓的正六品军司马强?谁曾想,这小娘子一个月之内就把事办成了。最后证明是长孙尚出的手,这就更打脸了。叔孙家和长孙家同是皇族十姓,长孙尚一介从事商贾贱业的白身,一句话低过叔孙家一族的力量,这让他这位六品司马的脸往哪搁?所以,下午答应长孙尚的时候,虽然欠思量,却也是没有退路的履诺。无论如何,高欢必须答应自己的要求。态度必须坚定,但方法可以活泛一些。比如祭出亲情这把杀手锏,或者许以重利,或者设计陷害,抄家取物……总之就一个目的,交出秘方。
回到府衙后,打发勤务兵搜罗了几个样品。端详了半天,没觉得是什么稀世珍宝,这才放下心来,感觉难度不大。换个角度讲,作为怀朔镇当前仅存的最高长官,和一介小函使索要一两个物品的制作秘方,他应该感谢我才对。
谁曾想,这小子脑袋被门挤了。我已经把姿态放的很低了,不惜挖出你祖母调剂话题氛围,你居然反过来规劝我不要参与这等卑贱之事。是为我好,还是巧言推脱?
……以为我愿意吗?这事办不成,老子回洛阳的事也会一风吹。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小子入套呢?
……等等,锦娘说的好像是与高欢合伙做生意。是直接索取秘方容易,还是说服他同意合伙容易?两相比较的话,应该是合伙容易一些。
想到这里,叔孙睿终于停下脚步说:“……喝茶。”
高欢一看叔孙睿的架势,根本没有要放自己离开的意思,索性坐下来喝茶吧。自己不想找事,但事主动找上门来,也不能退缩呀。第一个出现的只是六品司马,事业做大了,把皇帝招来也是有可能的。妈了个巴子,还是低估了这时代的人。有平城娄家这块金字招牌,有四五个各地势力捆绑,别人该出手的还是要出手,法律就是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