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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种下心魔

    高欢,还有个鲜卑名叫“贺六浑”,类似于汉人常给自家孩子取的“马驹子、狗剩子”之类的贱名。准确读音是赫勒恨。大名是父亲高树生取的,小名则是姐姐高娄斤在他四岁半时取的。因为他被送到姐姐家时,头大脖子细,瘦得小猴子似的,故得此乳名。

    太和十九年(公元496年),高欢出生于怀朔镇白道(今呼和浩特市西北,北魏时属怀朔镇管辖),一个坐法徙边的军户之家。现年二十四岁。十六岁起替父从军,从城门守卒一路干到什长、队主,又转任函使。

    高欢的相貌相当出众。身高体壮,目有精光,长脸高颧,齿白如玉,少有人杰表。如果是21世纪,这样的男人,情人多得能塞满乌梁素海。这样的相貌气质,放在任何国家或朝代,都属于美男子类型。

    二十四岁以前的他,据说是个深沉大度,轻财重义之人。喜欢打猎、喝酒、看书、交友。特别是交友,不分贫贱富贵、三教九流皆可成为朋友。但真正能走入他内心的人,少之又少。他身边聚集着三种人。一是酒肉朋友,二是屠狗之辈,三是听众。

    喝酒从来不醉的男人,在北方属于英雄般的存在,千年以后依然如此。

    为人仗义的男人很有人缘,这是普世价值。用司马子如的话说,贺六浑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也能插朋友两刀。俗话也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说话具有煽动性的男人,崇拜者往往很多。因为出身书香门第,所以在镇军当中,高欢属于满腹经纶的“儒卒”。他还有另外一项独门绝技,就是说书讲故事。少年时,因为寄人篱下的原因,常常吃不饱饭。怕阿姊难过,不敢道出实情。为了补齐亏空,他把学到的知识转化成故事讲给小朋友们听。久而久之,围在身边的听众就成了他一呼百应的忠粉。故事的内容大多是历史典故、民间传说。当然也免不了夹杂一些如《尼姑思凡》、《寡妇留门》之类的荤段子。

    高家祖籍是渤海蓧县(今河北景县)。先祖高裒曾任汉太傅。六世祖高隐曾任晋玄菟(辽宁沈阳)太守。曾祖高湖曾在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北燕国担当重任。拓跋魏灭慕容燕,高湖因不满燕王的瞎指挥,率部归魏。因为高湖的战场反正,客观上加快了魏灭燕的进度。为此,魏太祖道武帝拓跋珪赐高湖东阿侯,加授右将军,统领东边各部。后升任宁西将军、凉州镇都大将。

    高欢的祖父高谧,是高湖的第三子,字安平,有文武才度。天安年间,作为功臣之后,高谧被召入宫中担任中散,专门掌管秘阁。高谧谨慎勤勉不懈怠,得到高宗文成帝拓跋濬器重,任为秘书郎。此间,因为秘阁古代典籍残缺,高谧奏请朝廷,广泛征求书籍,并组织人手,多加抄写。仅此一举,令代京的文籍图书,无不精审而正确。显祖献文帝拓跋弘执政时,高谧成为陪皇帝侍讲读书的近臣。后被任命为兰台御史,不久改任治书御史,负责整饬内外,弹劾非法官员。因高谧书生意气,执法严格,不知变通,得罪了不少朝中鲜卑重臣。后被鼠辈构陷,坐法徙边,发配到怀朔镇充军。正直饱学的大文士,岂能受了这般折辱?不久,高谧含愤而逝。去世时,其子高树生只有三岁。

    高欢的祖母乃鲜卑贵族叔孙氏,妥妥的大家闺秀。此女贤良淑德,秀外慧中,行事果敢,意志坚定。丈夫高谧去世后,叔孙氏不向娘家求援,独自一人将独生子高树生养大,并严禁他进入仕途。

    老太太是伤透心了。当然,以高家当时的军户身份,也不可能有仕途之路。但在这种皇权人治时代,若说改变命运,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今天位极人臣,明日可能就成为刀下冤魂。今日坐法徙边,说不定明日就能官复原职。

    高树生在母亲的呵护教导下,身体羸弱却满腹经纶。喜好丝竹音律,琴棋书画,但不善农事。特别是高欢的母亲过逝后,他性情大变,无心料理一切家庭事物,包括照顾高欢这个亲生儿子。俗话说,学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身为犯官之子,高树生空有一腔抱负,怎奈受父亲坐法身份的牵累,终成泡影。心灰意冷之下,他四处云游,经年不着家,致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若干年后再婚,育有一子一女。因为自小将长子高欢送给女儿替父抚育,所以父子两人没有太深的情感。高树生终其一生,一事无成。但曾经的高欢,给予了父亲必要的哀荣。

    高欢的母亲韩期姬,是一位普通人家的善良女子。嫁给高树生后,下地劳作,侍候婆婆,直到生育高欢时落下病根,四年后离世。可怜的高欢连梦里都没有母亲的记忆。

    姐姐高娄斤,十四岁时嫁给怀朔镇狱卒尉景。尉景后来当上了狱队,在怀朔镇一亩三分地上说话属于有些分量的人物之一。高娄斤育有二子一女,女儿三岁时夭折了。长子尉粲,年方十四岁。次子尉亮,现年五岁。

    这便是高欢的家庭背景。

    真实历史上的高欢,二十三岁以前,一直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思想的转折从神龟二年的洛阳之行开始。

    洛阳这地方的建城史大约始于公元前十二世纪。第一位抄刀手是周公。历经夏、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十三个王朝,共105位帝王在此鼎定九州。可以这么说,洛阳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也是华夏民族的精神家园。

    后世总有人骂河南人不厚道。其实,打击面过大了。洛阳人很好的,满大街的快递小哥都比现在的某些大学生显得有文化。牛逼之处就在于十三朝古都的厚重历史。

    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主要体现在都城。洛阳一地占去1529年,秦汉隋唐时期的古长安占去1400年,元明清三朝的北京占去800年,南北朝、明朝、太平天国、民国时期的南京断断续续几百年的建都史。其它都城可以忽略不计。

    北魏从拓跋珪立国的公元386年开始,都城从盛乐(内蒙古托克托县)迁往平城(山西大同)。一百年后,在孝文帝元宏执政的太和十七年(公元494),又将首都从平城迁往洛阳。说来说去,总是绕不开洛阳这片多情的土地。

    如果说北魏入主中原的147年国祚当中,最好的年代是哪一段时间,那就要数孝文帝执政的三十年,即公元471—500年。这段时间的洛阳人富裕到什么程度?有记为证“……王侯功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摸山中之影。金剎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

    洛阳之大,当世为最,人口百万,举世闻名。来自于世界各国的使节、商贾、僧侣、文娱之人,在洛阳街头如过江之鲫。此时的洛阳,与北宋鼎盛时期的开封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王公勋贵,丢弃象马如丢掉一双鞋子。普通庶民的资财,多到可以随手遗弃却不心疼。衣食住行极尽奢华,业余生活纸醉金迷。这时期佛教盛行,仅京城表里就有大大小小的寺庙一千多处。如果非要类比一下此时洛阳人富裕的感觉,那就是后世的“迪拜”,真的不差钱。即使到了灵太后胡氏掌权的神龟年间,国力已经衰弱,但皇家府库中的金银布帛依然堆积如山。另外在《洛阳伽蓝记》中有一段关于御街两侧建筑的记载:“……阊闾门前御道东,有左卫府、司徒府、国子学堂。学堂内有孔丘像,颜渊问仁、子路问政在侧。学府南有宗正寺、太庙、护军府、衣冠里。御道西有右卫府、太尉府、将作曹、九级府、太社、凌阴里。……”

    这段文字中有三个信息:一、亭台楼阁,金碧辉煌,府院里闾,争相比肩。二、所谓的凌阴里就是藏冰之处。一千五百年前的洛阳人就能享受到冰镇食品,真够牛的。三、国子学堂,遵从孔丘。儒家思想也是鲜卑人的统治手段,教化根本。

    孝文帝死后,元恪继位。由于种种原因,国力开始下滑。后族外戚干政的力度越来越大,拓跋皇族的实力派人物屡遭排挤打压。派系林立,龃龉不断,天灾人祸,四处鼓包,北魏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高欢担任函使出入洛阳之时,正值朝中争权夺利的戏码显现之际。

    高欢是神龟二年二月到洛阳给尚书府送信的。期间发生了一连串意料之外的事情。值得一提的是,征西将军张彝的府邸被上千羽林军围攻,张将军本人被殴成重伤。不止如此,羽林军还一把火将张彝将军的长子始均,烧成了烤乳猪,捎带着一百多家奴仆妇也跟着“火殉”了。

    尚书府具体与高欢打交道的人叫麻祥,一个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小令史。此人额外还有一个兼职身份,即怀朔镇军府安插在洛阳的临时代办。每次公函送到时,怀朔镇给麻祥的“孝敬”也一并送到。为了防止高欢在外面碎嘴,麻祥总要施舍一小块肉给他,以示拉拢恩宠。

    尚书府令史,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办事人员。因为身处中枢,麻祥这样的令史难免觉得高人一等。平时对尚书、侍郎们趾高气扬的派头羡慕不已,只因身份低微,不敢学上官一样招摇。可好有高欢这样来自于地方的小人物上门,正好能够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高欢每次送信而来,麻祥都不吝施舍。丢给高欢一块肉吃,并不是出于善心,也不完全是担心他到外面胡说八道。麻祥更想看到高欢所表现出来的谄媚讨好,以满足他阴暗的心里需求。久而久之,麻祥甚至有些渴望高欢能够多来几次。因为高欢的每一次出现,都能让他兴奋到下一次施舍机会的到来。

    以往高欢得到麻祥的施舍时,总会千恩万谢。此次也是饿极了,收到赏赐后,二话没说,坐在地上就开吃。高欢是个严重鲜卑化的汉人,平时吃饭都是席地而坐。对游牧民族来说,拿把匕首坐在地上割肉吃是习以为常的事。可麻祥不知道这种习俗,以为高欢不尊重他,不由分说就抽了高欢四十鞭子。一头雾水的高欢被打得皮开肉绽,在车马店里躺了七八天依然一头雾水。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想不通。

    想不通慢慢想,付不起店钱是会被赶出来的。身无分文又加上后背几处较重的鞭痕化脓,昏昏沉沉的他被迫离开洛阳城。他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一般而言,恩和仇他都记得死死的。张彝将军府邸被焚毁和自己无辜被鞭挞,对一项不爱惹事的他刺激很大。左想右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个能够说服他安心接受这样屈辱和不公的理由。

    一个立下汗马功劳的征西将军,只因儿子上奏朝廷要推行仁政,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天子脚下,众人面前,上千羽林军公然焚毁一位功勋卓著的武将府邸,朝廷居然连屁都不放一个,就不了了之了!这叫他娘的什么事?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朝庭的法度何在?

    还有,自己勤勤恳恳当差,客客气气待人,却被一介小吏说打就打,想辱就辱!这就是大魏最高衙门官吏的操守?去你娘的!老子不干了!

    一腔愤懑的高欢,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途径上党、晋阳,出雁门、过定襄,一路北上到达云中时,人已经病的不成样子。路过一片庄稼地时,一头栽下马背,人事不省。所幸被一对老夫妻看见救回,将养了十来天才恢复过来。与救命恩人告别时,老两口给他装了两块二面饼子,一条风干羊肉,又将水囊里灌满水。憨实的老人再无一句多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看着他。他身无长物,没有能答谢二老救命之恩的物事儿,只能诚诚恳恳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把这份恩义铭刻进心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老两口扶着柴门,竟然生出“望断南飞雁”般的不舍。他骑马跑出一里地后,终是忍不住想回看一眼,就看到了这幅令他终生难忘的画面。

    再次踏上归程,他已经想明白了,这吃人的世道不要也罢。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结识五原李勇等人的缘故。也是他为何能在司马子如、蔡俊、韩轨等一众兄弟当中一呼百应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