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从来都没有匮乏过俊才。
譬如备受天子曹叡信重的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在政务之上就常能于须臾间为曹叡分析出最合适的建议。但他们二人年迈了,署事亦开始偏向保守求稳,且军争筹画之上没有什么建树。
正值夜半时分,曹叡不想招他们来计议。
这也是曹叡倏然觉得无人可招的缘由——其余可计议军争之人,如董昭、刘晔、陈矫、韩暨等都在这几年内相继病故了.
中护军蒋济倒也可以。
但因为贼吴每每兴兵犯境的时间皆选在夏秋之交的丰水时节,故而在入秋时他就将蒋济遣去豫州坐镇些时日,为了万一贼吴今岁如兴兵来犯,彼可督豫州兵马以及乌桓突骑襄助满宠退敌。
况且,蒋济乃是对江淮战线熟谙,即使如今在雒阳,在雍凉兵事上也没有什么好建议。
亦是说,曹叡倏然觉得魏武所留的良臣几乎殆尽矣。
至于魏文时期的擢拔的.....
唉,不提也罢。
此乃天命之故乎?
独自伤神的曹叡,结合自己子嗣亡故殆尽时,心头上倏然间迸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亦令他觉得初秋七月莫名燥热。
“取些酒水来。”
沉默了好久的他对宦者挥了挥手。
旋即,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加了句,“召阿蘇进宫。”
阿蘇,是骁骑将军秦朗的小字,因为行事低调安分颇受曹叡喜爱,出游或饮宴之时常招来作伴,且还在雒阳起高第赐之。
少时,宦者端来了酒水与些许青梅。
今年不知怎么的,青梅果熟得有些早,宫人摘了些腌制给贵人们解暑,现今也自作主张奉了上来。浸在井中的酒水,入喉便令人遍体舒畅,再佐之青梅那似酸还甘的滋味,便让那未艾的暑气皆散去。
曹叡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连续吃了好几颗青梅,正觉得小亭凉风习习、满天星辰尤其璀璨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了案几上雍凉都督司马懿请罪的奏表,口中的青梅果肉不由变得苦涩了几分。
唉......
心中悄然一声叹息,他将果肉尽咽下。
有些苦涩既然入口中了,不管情不情愿都要强忍着难受咽下去,以冀望日后不再入寇,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来人,传诏......”
很快,曹叡便对战局做出了决策。
以邓艾擅自出兵以致兵败辱国,迁罪家人,皆徙往辽东乐浪郡实边;论司马懿不察丢失高平城之责,贬为骠骑大将军、减食邑千户,都督雍凉兵事如故。
别令薛悌与夏侯霸还归关中长安,着令驻扎在豫州的夏侯献与牵弘,立即督领六千乌桓突骑赶赴关中,皆归司马懿节制。
是的,关中不复有出陇的机会后,曹叡心中亦放弃了夺回合肥新城的念头。
没办法,逆蜀乃是魏国的死生之敌,而贼吴即使得了合肥新城,亦无法与魏国争夺天命!
孰轻孰重,他心中有数。
权当是允了昔日满宠声称可放弃合肥新城、以寿春城作为御贼吴屏障,诱其深入令其徒劳无功之言罢。
当然了,合肥新城被夺走与主动放弃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对淮南将士的士气亦有着不同影响的。
故而,曹叡还是需要给淮南增添一部骑兵。
不是雒阳中军的虎豹骑,而是他让驻守在辽东的张虎,令千骑归来淮南听令于满宠。
不求他能有其父张辽“八百破十万、威震逍遥津”的功绩,但求他能以骑兵的机动性时不时小胜贼吴一场,鼓舞淮南各部的士气即可。
这样的调度,也昭示着魏国从此步入三线皆坚守的战略。
连收复失地的锐气都暂时舍弃了。
亦或者说,曹叡终于不再将魏国当作可以一敌二的唯一正统,而是正式认命了三国鼎立的天下大势。
甚至,他心中还闪过是否能效仿昔日襄樊之战的念头。
对,他与江东联合!
哪怕不能联合,只要能相安无事对魏国亦是好的。
盖因他知道,如若逆蜀入关中复长安城后,在天下士庶心中意味着什么。
只是他也知道,如今的孙权肯定不会愿意与魏国和睦的。
无他,彼江东贪小利而无远见。
只有让他们在寿春城下折戟沉沙数次、令他们心灰意冷的时候,再许下些许利益才能让他们醒悟逆蜀拥有汉室四百年威望的威胁。
少时,秦朗至。
并不知道为何被深夜招入宫禁的他,心中有些恐慌,隔着很远便俯身作礼,“臣给事中、领骁骑将军朗,拜见陛下。”
“阿蘇不必多礼。”
曹叡摆了摆手,徐徐而道,“近前入座,与朕共饮叙话。”
“唯。”
依言小趋步近前,见小亭内仅有一张案几,便将坐具挪到搁置酒水的案角处斜身坐下。
如此,既不违背曹叡之言,又能将自身当作一斟酒的侍从体现尊卑有别。仅是这个小细节,便可见他被昔日曹操与今曹叡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
“阿蘇,你先前督虎豹骑在鸣沙山驻守一岁有余,不知对河西了解几多?”
难道是驻军贺兰山的邓艾战败了?
曹叡之问甫一落下,秦朗心中便闪过这样的念头。
作为备受天子喜爱的近臣、常督领天子亲军虎豹骑外出征伐的他,当然有资格知道各地的军情。比如年初时,逆蜀以“我魏之大患”的疤璞督战凉州之事。
故而他的回答亦很谨慎,“回陛下,臣昔日驻军鸣沙山,以扼守营寨为主,不曾深入河西,故亦不了解。”
“嗯.....”
闻言,曹叡轻作鼻音。
亦不复言,脸上浮起些失落,频频举盏示意秦朗共饮。
连续饮了数盏的秦朗,顿感吃不消,心中亦倏然想起个事来,便轻声说道,“陛下,臣虽不熟谙河西之事,但数日前入夏侯泰初家宅闲谈,机缘巧合得悉有一人对逆蜀占据凉州后的情况了如指掌。”
咦?
夏侯玄家中有人知?
曹叡放下酒盏,捋去胡须上的残余的酒水,静静作思。
倒不是他仍旧对夏侯玄切齿。
抑或者说,如今雒阳没有人会对夏侯玄非议了。
自夏侯玄颜面尽失的从长安归来后,便一改先前作风,不再与他人高谈阔论,再无置酒服散、歌舞通宵达旦为乐等纨绔做派。而是变得汲汲好学,常自研读兵书,常亲自登门拜访雒阳各将军府邸求教军争之事;就连军中老卒他都不耻下问,求教关乎野外行军、城内驻守等繁琐之事。
颇有几分“知耻而后勇”的劲头,亦有再续父辈善战名声之志。
且他本就出身于元勋之家、身份尊贵,又兼是备受追捧的名士,这样的做法自然会令人不吝赞誉,亦让人倾心相交。如先前与他往来很少的秦朗,都在他屡屡登门求教的过程中变得颇为亲善了。
“阿蘇可详言之。”
少时,曹叡再度催声。
“唯。”
秦朗恭敬领命,缓缓道来,“陛下,此人并非夏侯泰初家中之人,乃是凉州游学士子。酒泉表氏人,名李简字文策,前岁从........”
听至此,兀自阖目拈须饮酒的曹叡,手中动作一顿,语气很诧异的出声打断了秦朗,“阿蘇所言者,乃昔行刺逆蜀疤璞之人乎?”
“回陛下,是。”
秦朗轻轻颔首,含笑说道,“臣留意此人,亦是彼曾行刺疤璞之故。”
言罢不等曹叡催促,便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原来,昔日李简被司马懿授意官府给予通关牒文后,便继续东去游学,取道左冯翊进入河东郡、转河内郡再进入了雒阳。
沿途四处拜访有学之士,或求解惑传道,或求一观大儒对经书的注释。
因为汉魏双方战事不休,他乃从河西入魏的干系,且兼有不念死生报恩行刺郑璞的名声,故而各地豪右或官僚皆对他颇友善。
如常设宴他求讲解凉州风物、如问他河西易属后各郡县士庶的反应,尚有疤璞为人以及大汉在河西的施政举措等等。
对此,李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从不言及魏国的政事,回绝曰:“简身为一介儒生,只求先儒经义,无有入仕之念,不预国事之言。”
对沿途官府或豪右之家所赠送的赠仪亦皆不受。
用度殆尽,则入豪右之家求佣书取资,豪右多予之,则不取。
久而久之,名声更隆。但他不以此沽名,仍是秉处心四处寻大儒谦虚求教,接人待物不卑不亢,半分攀附权贵之意都无有。
现今转道入雒阳是想观看昔汉灵帝时期,大儒蔡邕所碑的“熹平石经”。
嗯,乃是吊古。
录《六经》、立于太学前的石碑已然在董卓焚毁雒阳时毁掉不少了。
自然,他入了雒阳后,许多权贵之家亦邀他赴宴。
但他却以“边陲鄙夫不敢污雒阳权贵门第”为由尽回绝了,就连司马师的作邀都不例外。
而夏侯玄与他有交集嘛.....
乃是夏侯玄葛衣布履乔作寻常士人,在太学石碑处与之“偶遇”,以谈论文学为由请教了凉州风物,顺势将对大汉如何治理河西以及关乎郑璞等一并问了。
一番细细说罢。
秦朗谏言道,“陛下,臣家中亦有大儒注释孤本,若陛下欲知河西之事,臣翌日便寻李文策假经义之论而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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