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宋定远约莫是个好官吧。这是顾尧一路行来,观其行止得出的初步结论:
打有补丁的官袍、常带忧色的神情……说明其生活简朴,对民生之事也算上心。
另外,通过宋定远与这位“张真人”的交流,也能看出其身为知府,懂得忍辱负重……如此这般,顾尧心中已对这位金华知府好感大生。
而反观金华城的城隍老爷,别看其嘴上说得漂亮,说什么因担心香客染瘟,所以禁止流民入庙……呵呵,归根到底,祂还不是为自己那点香火着想?
众所周知,神道修习首重凡人香火。神庙香火愈盛,则神灵之力就愈强,其修行自然也就愈快。
眼下,金华城正受着瘟疫祸害,而这庙中城隍不但不想着如何为百姓消灾,竟还趁火打劫,利用百姓愚昧积攒香火……实在是其心可诛!
顾尧心头冷笑之际,队伍前头,宋知府已与那位“张真人”沟通完毕。
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今日若想顺利“请神”,张道士的配合自是不可缺少。
而或许也因见书生人多,于城隍庙香火、名声皆大大有利吧。这次张道士倒是满心欢喜地接下了这个差事,并还亲身作陪,引领着一帮读书人浩浩荡荡向着城隍庙中央大殿走去。
金华府城隍庙所占地域颇大,朱红院墙一层套一层,足有五进之多。
偌大庙宇中,城隍大殿独据中央,在其周围还众星拱月般环围着十几座小殿。
这些小殿内供奉得多是城隍近身属僚,像是文武判官、勾魂使者什么的。
与众书生迈步于城隍庙院中,周身檀香缭绕、钟鼓和鸣,两侧香客接踵、络绎往复。
若非深知城内如今正有瘟疫肆虐,说不得顾大少真要慨叹下此庙的香火之鼎盛了。
只是可惜……
如今的繁盛香火背后,是金华城百姓的彷徨无计、求助无门;干净整洁的庙宇围墙外,是诸多流民的苟延残喘、命如草芥……
一行人因有“张真人”亲自引领,一路毫不停留。
等到行至城隍大殿之外,顾尧才发现这里的香客竟已被提前疏散一空。
“宋大人,‘请神’仪典慎持庄重,贫道已提前派人将殿中信民请走。”
张道士手捻唇下短须,矜傲一笑。
为此,宋定远自然美言迎上,直言“真人思虑周全”云云。
站于城隍大殿外,顾尧发现这座大殿果然比之潞阳府城隍殿宏伟许多。
因此刻日光刺眼、大殿幽深,大少一时看不清殿内景象,于是他就灵机一动,特运起自身灵觉向着大殿内部延伸开去。
奈何,灵觉将将触碰殿门,就被一堵无形“气墙”给挡了回去。
“咦?有意思,这金华府城隍君竟能挡下我的窥探,那祂之修为,怕至少也有神道金丹境了……”
此时顾尧不禁想起了当初的潞阳府城隍楚鹤轩,话说同为一府城隍,祂带给顾尧的观感就远远比不上眼前的金华府城隍。
毕竟,无论何种道属的修士,唯有修为臻至金丹,才有可能掌握这种防御灵觉窥探的术法啊。
……
既已抵达城隍殿外,今日的“请神”仪典自然也就可以开始了。
此刻日悬半空,正当吉时。
众白鹿书院的学子们在院内山长的安排下,很快就列出整齐的长队。
而在队伍之前,金华知府宋定远当中为首,其左侧为白鹿书院院首叶蒙,右侧为金华府通判。在这三位之后,则是白鹿书院一众夫子以及金华城的其他属官。
众多读书人列队整齐,先是恭恭敬敬向着殿门深施一礼,然后才在庙祝“张真人”的引领下,缓步迈入大殿正厅。
初入大殿,一股极度浓郁的香火烟气就立时涌入众人鼻端,引得一些嗅感灵敏的书生不禁喷嚏连连。虽此时殿内已无一名香客,但单就这股烟火气来看,就不难想象这段时日庙中的香火之盛。
混迹于众书生中,顾大公子当然不像他人那般对这庙宇有什么敬畏之心。
他偷眼打量四周,发现这金华城隍殿与他以往所见城隍殿内里格局其实相差仿佛。要说区别,无非也就是这座殿占据的地域广些、供奉的塑像大些、多些,以及……
居中的城隍塑像流光溢彩,浑身刚涂过一层金漆罢了。
看到这里,顾尧不禁牙床暗咬:庙宇外,百姓衣不遮体;大殿内,泥塑粉饰金身。
呵,此方世界的城隍老爷,都是如此操蛋的么?
大少心头暗恨之际,大殿前侧,宋知府已在庙祝的引导下在祭台香炉里上完一炷檀香。
继而,他又从幕僚手里接过一篇黄绢写就的祷文念了起来。
其朗读声抑扬顿挫、情感充沛,落在众读书人耳里,引得大家无不闭目凝神,暗暗琢磨着文章的构思文采。
只有顾大少听得百无聊赖、摇摇欲睡。
额,其实刚开始,当顾尧察觉到不远处的李若眉偷偷打量他时,他也曾装模作样听了几段的。
奈何当无尽的“之乎者也”侵袭而来,大少很快就缴了械,彻底恢复出了学渣本质。
这篇祷文,通篇洋溢着对金华府城隍君的溢美之词,直到文章段末,才终于提及今日请神的缘由。文章言辞卑躬至极,哪怕顾大少听不大懂大部分内容,也能感受到金华官府的拳拳之心,殷殷之切:
“城隍老爷,如今咱们金华城妖祸肆虐、危在旦夕,求求您出手,救救城中这数万百姓吧!”
朗读到最后,宋定远已是声音沙哑、涕泪俱下。
他不顾一府之尊匍匐在地,将手中祷文高高举起过顶。
“张真人”面带一副慈悲相走上前来,他接过知府手中祷文,立于城隍像前施一礼,然后就口中暗暗诵咒,双手也结出道莫名印决。
下一刻,祷文无风自燃!
不像方才那根香烛燃起时的烟气愈飘愈散,这一次,顾尧惊讶地发现,张道士手中黄绢燃烧时,产生的烟气竟如同细绳般凝成了长长一股,并且细看之下,这根烟绳之上竟还有字迹隐隐浮现!
眼前一幕自是让顾大少眼界大开,虽说他此时修为已可称之登堂入室,但对修者间的种种秘法见识实在是极其有限。
并且被眼前景象吸引的可不止是顾尧一人,殿内的知府、院首、夫子、书生、以及李若眉,此刻皆是眼睛不眨地紧盯着那根黄绢燃起的烟绳。
烟绳袅袅、飘摇不散。它愈是上升,距那流光溢彩的城隍塑像自然也就愈近。
慢慢的,烟绳首端触及城隍塑像口部,并开始诡异地从塑像嘴里钻入……
到了这一刻,虽不知眼前一幕代表地究竟为何,但殿内众人却无不长出了一口浊气。
奈何,人们口中浊气将将吐出一半,突地,那股烟绳却是蓦地一震,一下崩散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