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阿伽门农一直奋勇搏杀,同时激励阿尔戈斯人。有如肆虐的烈火进攻茂密的丛林,猛烈的旋风刮得烈火在林间席卷,丛丛树木在烈焰的进攻下连根倒下,溃逃的特洛亚人的脑袋当时也这样在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手下纷纷落地。”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如果希罗世界有墨菲定律的话,那太阳历1542年11月15日的晚上苏克鲁斯一定会用其为自己那天的经历命名。那本应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初冬之夜,远在千里之外的卡尔加里人正在为新任国师的上任举办隆重的比武盛事,凤凰岛的海民还沉浸在日神节狂欢的余韵中,北地约姆斯的渔人正忙于处理冬季的渔获,扶桑的孩子们穿着和服在神社整夜整夜的祈福。稍显不同的是,在这一天的奥弥尔清河城,苏克鲁斯迎来的不是他已经习惯的安眠,而是一场出乎意料的屠杀。
他是在那天晚上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那么遑论这个可能性究竟有多么渺小,它终究会发生。
王弟居住在回音塔——那是清河城历代财政大臣们居住的塔楼,因为其悠长的门廊中能够轻易产生各种各样的回音而闻名于世,伊萨克王弟的卫队大多数驻扎在这座塔楼之内,为数大约百人——另有五十人与王都守备队们分享着军营的床榻。因为苏克鲁斯平日尽忠职守的表现,他能够得以获得回音塔内柔软舒适的床位,而不必与王都守备队的卫士们一起睡大通铺,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也须在必要的时候负担夜晚岗哨的工作。穿过回音塔第五层的狭长门廊,进入宽敞的阳台,他的夜哨工作便是在在这里进行——大多数时候是两人一组,遇见健谈活泼一些的伙伴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小声的聊天,聊聊近况,聊聊政治,聊以前的经历,那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东西;反正夜晚长的很,他们多得是时间和彼此分享之前的人生。在这项工作岗位上苏克鲁斯学会了面不改色的说谎,虽然他无法将之前的经历对卫兵伙伴们实言相告,但他在文书的角楼中的古籍却给予了他丰富的想象力,而父亲麾下的混混们向他吹嘘的江湖传说也让他能够把自己的背景编造的有声有色,由不得同袍们不相信;敞开了心扉之后,那些老兵油子们——例如帕特里克,便很乐意和苏克鲁斯分享自己偷偷躲过侍卫队长的盘查带来的酒水和下酒菜,和苏克鲁斯一起开小差。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健谈,例如利亚姆;这个维吉尔的小伙子在苏克鲁斯脑海里的轮廓总和艾能奇有几分相似,他们总是沉默,喜欢思考和自言自语。每当碰到这样的岗哨伙伴时,苏克鲁斯也乐得自己一个人抱着剑,听着寒风呼啸,眺望着远方的奥弥尔群山和陡峭隘口,想着维桑的事情,思索陈生他们究竟在哪里,还是否活着,就那样自己静静地呆上八个小时,一言不发。
今天和他一起站在岗哨位置的是帕特里克。
“嘿...呲呲!”转眼已经过了凌晨两点,清河城业已进入了深沉的熟睡,帕特里克往右瞥了一眼正在站岗的苏克鲁斯。
“怎么了?老帕。”
“你看。”帕特里克变戏法似的从盔甲下摸出一包东西,又用大拇指的第二个关节敲了敲自己的水袋。“我带了点好东西,圣何塞威士忌,还有俩苹果派。跟兄弟整两口?”
“你从哪带来的?”苏克鲁斯瞪圆了眼睛,“牧沢没有查过你的水袋里是水还是酒?”
“嘿嘿,我的水袋可是双层的,上层装水,他闻也闻不出个所以然来;至于下层装的是什么,他想知道也知道不了。”帕特里克耸了耸肩。
“我还是算了吧,我陪你吃个派,酒我就算了。”苏克鲁斯笑着摆摆手,“圣何塞威士忌的泥煤味太呛嘴了。”
“别别呀!我的好老弟,兄弟我整了点什么好东西可不都想着你吗,这玩意你别说,卖的也不便宜,我自个喝实在浪费。”帕特里克道,“这见鬼的冷风吹着,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能不来两口烈酒就能硬站一晚上的。来点吧!兄弟我一片好意,还能害你不成?”
苏克鲁斯想了想,嘿嘿笑了起来,把自己的头盔往后拉了拉,接过了帕特里克的水袋。带着少许海盐味的圣何塞威士忌犹如一泓冷火,从他的喉头烫开一条通路,辛辣的感觉直冲脑门。
“嘶——Hooah!”苏克鲁斯满意的打出一个酒嗝。
“小点声——你这个傻缺!”帕特里克连忙提醒,“让牧沢听见了又得挨鞭子了!这个扶桑矮子打人可太狠了,那皮条子抽在屁股上,保准让你肿成个水晶虾饺,三天都得在自己房间拉屎撒尿,床都下不了!”
“噫...知道了知道了。”苏克鲁斯搪塞着,把水袋给回帕特里克。“给个苹果派我吃吃。”
帕特里克递了一个苹果派给苏克鲁斯,旋即拿起水袋,又大灌了一口:“Hooah!这才是站夜岗该喝的东西!这天气让人喝一晚上水,回去**儿都冻裂了。你说是不?”
他们在五楼的阳台上小声的谈天说地,分享那两块苹果派和一袋圣何塞威士忌。浓烈的酒精让苏克鲁斯周身变得燥热,眼睛刺痛,帕特里克更是脑袋上都冒着蒸汽儿。他们喝的如此欢快,以至于苏克鲁斯和帕特里克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一颗改变了他们命运的勾爪被勾在了五楼阳台的边沿。
第一个黑影爬上了五楼的阳台。
苏克鲁斯注意到了身后的异动,他当场摔掉手里的苹果派,用穿着札甲靴的脚重重踹了过去:很明显,这绝不可能是回音塔的清洁人员,外墙四个月刷一次,且绝不可能在半夜两三点,侍卫队长牧沢也没有变态到用勾爪爬五楼查他们岗哨的程度——那只能是歹徒,或者怀抱着别的什么目的的人们,例如刺客。总之,苏克鲁斯这一脚绝不可能踹在错误的人身上。显而易见,苏克鲁斯命中了自己的目标,随着一声低吼,黑影被踹离了五楼的阳台,直直的摔了下去,在清河城庭院结实的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即使死不了也再也起不来床,这一点苏克鲁斯可以肯定。但旋即,第三、第四个黑影也迅捷的爬进了阳台。
“去叫人!我操你妈,帕特里克,去叫人!”情急之下,苏克鲁斯大吼大叫起来;他甚至能看见黑影的手里握着的闪闪发光的金属器物——不用想他都能清楚地知道那是剑,那闪光是剑身在月光反射下发出来的,绝对不错。在那一瞬间,秃瓢曾在北陆前线教过他的招式本能的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他迅速躬身,往后快退一步,把身后的盾牌甩到了自己的左手上,右手则唰的一声拔出了自己的刺剑。或许他应该感谢帕特里克的圣何塞威士忌,他心里想,在仿佛快要结冰的阳台站了一晚上岗之后他的手指头本应该僵硬得无法动弹,但那几口烈酒暖了他的身子,平日使剑的感觉还停留在指尖,和他并肩作战。
帕特里克吃了一惊,张大了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把手里的水袋一摔,向身后的门廊狂奔而去。真糟糕,苏克鲁斯心想,他已经听见了门廊中的回音,那是刀剑的碰撞声和打斗时的喊杀声,看来袭击者并非只有这几个人。而正帕特里克落荒而逃的当儿,第三个人也爬上了阳台,苏克鲁斯开始后悔让帕特里克去叫人的决定了,现在他得一个人对付三个人。
第三个黑影发出了两声吸鼻子的声音,用低沉的声音对苏克鲁斯说道:“苹果派,圣何塞威士忌...站岗的时候可不能开小差啊,苏克鲁斯。”
苏克鲁斯大骇之下努力在稀薄的一点儿月光下辨认说话者的脸。
“我都不认得了?我是万尼克啊。”黑影继续说着,“王都守备队的副队长。你忘了我们昨天才在比武场一起打过剑吗?”
“万尼克,是你啊。”苏克鲁斯握紧了手中的刺剑,“大半夜拿着剑爬人家阳台,你是来看小姑娘洗澡的,还是来看王弟大人打炮的?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变态的爱好啊?”
“嗐,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万尼克把剑柄在手中旋了一圈,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如日轮般的圆弧。“你站在了错误的一边,政治是很残酷的啊,苏克鲁斯。你今天得死在这里,谁说话都不好使。”
“行。”苏克鲁斯轻蔑的说。“但我觉得——”
苏克鲁斯话音未落,他便迅捷的出手了——那句没说完的话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至于能否吸引到这三个人的注意力,已经不重要;苏克鲁斯扬手抡起盾牌结结实实的砸的左侧的卫兵后退了几步,右手的刺剑则恶狠狠的捅进了中间那名都城守备队士兵的大腿。或许是为了掩藏自己的响动的原因,这三个人都没有穿铁甲和锁子甲,只穿了仅能提供简单防护的布面软甲,这给了苏克鲁斯足够的可乘之机。苏克鲁斯翻声背对着最右侧的万尼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有两只手,而对方有三个人,就算自己能同时打中两人,第三个人的一击自己也得硬吃下来:他的判断很准确,苏克鲁斯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身后刀剑和铁甲碰撞的铿锵声,那一击毫无疑问是万尼克打出来的。不过,苏克鲁斯对自己穿着的板甲护胸有足够的自信能够接下他这一击。
旋即,苏克鲁斯把刺剑从来人的大腿中一拧,顺势用剑格砸在了最左侧的都城守备队士兵的脸上,把剑格从他的鼻孔里捅了进去,几乎把这个可怜家伙的脸砸了个稀烂,鲜血不断从他断开的鼻梁往外喷溅。肾上腺素正在飙升,苏克鲁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如此这般大的惊人。万尼克出手再次砍向苏克鲁斯,但他灵活的躲过这一击,并顺着他移动的方向把那个大腿被他扎穿的倒霉蛋撞下了阳台。
不再有人爬上阳台,这让苏克鲁斯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要对付的只有这几个人而已。一对四,而他已经干掉了其中的两个。严格来说,万尼克是个棘手的家伙,虽然苏克鲁斯的剑技不错,但在训练场上他们也互有胜负,那不是一个苏克鲁斯有把握能轻易取胜的对手,万尼克是一名真正的战士,能做到清河城王都守备队副队长的人,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苏克鲁斯唯一能够倚仗的是他的铠甲和盾牌。
苏克鲁斯闪身连刺三剑,割裂了那个被他砸碎了鼻子的倒霉蛋的咽喉。
卫兵“嘶——嘶”的吸着气倒下,鲜红的动脉血喷溅在苏克鲁斯的板甲护胸上,在月光下冒着一点儿渗人的白汽。苏克鲁斯站定举盾,尽量弓起身子把自己缩在盾牌的后面,面对着万尼克。
“你真是个麻烦的角色,苏克鲁斯,可以的话我还挺希望和你站在同一边的。”万尼克摆出一个钥匙式持剑式,“咱们快点结束吧,我还赶着去拿王弟的狗头邀功。”
“你说得对,万尼克,我们快点结束吧。”苏克鲁斯笑了一声,“拜你和你的国王所赐,我得赶着去逃命了。”
“你知道就好——”万尼克话音未落,他便看到苏克鲁斯举盾冲将过来。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若是比斗剑技,他的胜算较大。但苏克鲁斯一开始就没有和他拼大剑的打算,他穿着铠甲拿着盾,重量比自己大出许多,被这么结结实实的撞上的话...
他们正在打斗的地方,是回音塔五楼的阳台。
坠落的过程中,万尼克想了许多。随着地面朝自己急速接近,往日的一幕幕都像走马灯电影一般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的跳跃、浮现,在那一天万尼克想起了五岁时父亲在冬泉镇给他买的二两江米糖,十五岁时和他在草垛子里亲热的磨坊少女,二十五岁时被册封骑士那一天的欣喜若狂,以及在他三十五岁的那个冬夜,他和一个少年在一场没有荣誉可言的卑劣决斗中被结结实实的撞下了清河城回音塔五楼的阳台。苏克鲁斯的动作是如此的迅捷、刚猛,以至于他甚至没有余力用自己的手指扒住阳台的边沿和他前不久刚刚挂上的钩锁以保住他的性命,他就这样被苏克鲁斯撞得整个人飞出了阳台,力道之大以至于他能看见苏克鲁斯把他的盾牌也和自己一起撞的飞了起来。
对啊,今天没有穿铠甲,确实是自己这辈子做的做错误的决定了。
苏克鲁斯从阳台探出头,看着清河城庭院里摔得七窍流血的万尼克和另外两个倒霉蛋,同时也注意到了军营那里也打作了一团——那显然是和王都守备队们住在一起的伊萨克的护卫队队员正在战斗。情势已经无力回天,清河城内国王麾下的佣兵足有五百人之多,城外还有三千,他们是翻不起什么浪花的。是时候逃跑了,苏克鲁斯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从未忘记自己踏上这块大陆那一天起他身上背负着的使命,他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
为了穿越过尸横遍地的门廊,苏克鲁斯至少又杀掉了三个人。袭击者和王弟的护卫队穿着一模一样的铠甲,甚至连胸前的家族盾徽都相通——这是显而易见的,伊萨克·拉罗斯和西德尼·拉罗斯同属一个家族,家族盾徽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这却让敌我变得难以分辨。苏克鲁斯一心想逃,只要是挡在他面前的人他二话不说便是一剑,就这样和几个侍从一起一路杀出了回音塔。他没有看见牧沢,也没有看见伊萨克,但这时并非是担心朋友和主人的时候,还是管自己逃命要紧吧。
“去哪里?苏克鲁斯。”利亚姆只简单的穿着一件深色的奥弥尔鳞甲护胸和锁子甲套头,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一般,连靴子都没有穿,只紧跟在苏克鲁斯身后。
“马厩!去马厩,抢两匹马然后咱们跑!”苏克鲁斯杀红了眼,把剑从另外一名不长眼的挡路者胸膛拔了出来,舔着嘴唇大吼大叫着说。“没有马的话谁也跑不掉!”
他们冲出了回音塔的大门,庭院里已经打成了一片地狱般的场景,到处都有人在拼大剑,只不过王弟的护卫队很明显处于劣势。他们遭到夜袭,大多数人没有穿铠甲,人数也比国王的守备队要少好几倍,几乎正在被一面倒的屠杀。许多熟悉的脸庞倒在了血泊之中,和其他的尸体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利亚姆见到这个场面几乎要哭了出来,但说实在话,苏克鲁斯已经对这些麻木了,他在北陆已经失去了太多的袍泽兄弟,现在的他只想找一匹马,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出这个鬼地方。那些政治斗争、主仆誓言在他的眼里都已经不值一提,唯一令他牵挂的只有马房小妹帕梅拉,但这次事件会影响到她吗?
还是先顾及自己吧,苏克鲁斯心想。只不过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在马房之外等待他的并不是他预想中的快马,而是一群全副武装的都城守备队士兵,还有一个他绝不想见到的人。
穿着黑袍的宫廷术士。
“伊斯特万,我操你妈!”苏克鲁斯扯着嗓子咆哮道,“别挡老子的路!给我滚开!”
“噢哟!我们可爱的小伙子苏克鲁斯今天的脾气有点暴躁。”伊斯特万拿着一根顶上镶嵌着发光石的法杖,一脸戏谑的看着苏克鲁斯。“你我心里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妈的...”苏克鲁斯咬了咬牙,即使披甲武士的人数再多,那也毕竟是和他差不多的普通人,凭仗他的剑技和斗志或许还有取胜的希望。但伊斯特万,这个该死的宫廷术士伊斯特万!苏克鲁斯对神秘学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这个法师将会在战斗时使出什么样的魔法,他对这个敌人完全不了解,那是个未知的敌人。
正当他要挺剑上前的当儿,他看见了伊斯特万把自己的法杖往下摆了摆。是错觉吗?在那一瞬间,苏克鲁斯看见伊斯特万法杖顶端的石头发出了耀眼炫目的光芒,那是埃塞克斯方皓石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Ja-boom-boom!”
随着一记惊天动地的爆破声响,指向苏克鲁斯的法杖顶端有一道沉重有力的气流喷薄而出,在那一瞬间大地似乎都在震颤,清河城庭院内的尘土都被扬了起来,这股强大的气流就这样在电光火石之间狠狠地打在了苏克鲁斯他们的身上。利亚姆整个人被轰飞了出去,直摔在回音塔的外墙上,很不幸,利亚姆的头部最先接触到了外墙。随着一声苏克鲁斯将永生难忘的丑恶响声,利亚姆被链甲包裹着的脑袋像一颗熟透的南瓜那样炸开了,红白色的汁水像向日葵一般喷溅满墙。苏克鲁斯虽然有板甲护胸保护,但肋骨登时断了好几根,他被这股气流轰飞了数米之远。
在那一瞬间,苏克鲁斯感觉到有一股甜蜜的腥味从自己的喉头涌出,或许那是血;恍惚中,苏克鲁斯鼓足了腮帮子,恶狠狠的把这一口温热的液体咽回了肚子。他记忆力最后的镜头就只剩下没了脑袋的利亚姆,和拿着法杖正在狂笑的伊斯特万,他在嬉笑他们的弱小?还是自傲于自己的魔法?苏克鲁斯都已经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