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呼吸和行动的所有生灵之中,没有哪一种比大地抚育的人类更可怜。他们以为永远不会遭遇到不幸,只要神明赋予他们勇力和康健;待到幸福的神明们让各种苦难降临时,他们便只好勉强忍受,尽管不情愿。”
——《荷马史诗:奥德赛》
得知阿尔格隆村东部坎贝尔农庄遭到马匪袭劫的消息时是在那天的清晨,不消一两个小时,维桑的冒险者们就已经全副武装,二十多名骑兵组成队伍疾驰在前往坎贝尔农庄的路上。本来,副官刘峻辰在阿格尼面前极力反对将少年兵拉上前线,但彭易之用他们在漆吴山的表现有力驳斥了刘峻辰的观点,所以少年兵们也跟着前行。农庄遭袭击或许是夜晚的事情,当天清晨,四人一组巡逻的洛溪团成员发现了浓烟滚滚的坎贝尔农庄,便赶忙派其中两人赶回阿尔格隆报信,而剩下两人则在原地留守观察。
不过对占行简而言,他对维桑士兵们打打杀杀的事情并提不起什么兴趣,阿格尼甚至可以说,除了把占行简从开阳港水手行会里赎身出来的自己,直到今天,这个来自开阳港的水手依然没有把他们看做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或许是占行简的金发在他之前的人生中为他招致的白眼使然,他不愿意去亲近,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对他而言人生中最大的乐事除却在妓院和小姐翻云覆雨,好像就只有和少年兵们讨烟抽。他的性格随和又有些神经质,有时候喜欢出其不意的搞怪,而他的一身横肉让他的搞怪变得无比滑稽,所以少年兵们都很乐意和占行简交朋友。有时候,年长近一轮的占行简会跟未经世事的少年兵们开起车来口无遮拦,把开阳港的妓女都聊个遍,少年兵们也不觉得抵触。占行简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占行简拒绝和少年兵们一同前行,阿格尼并不奇怪。
话说回来,阿格尼倒是被占行简连人带甲从马上抱下来的——那已经是昨天黄昏时的事情了。当时的阿格尼浑身上下都是血,甚至连甲片上都沾满了,活像被人用桶子泼了猪血一样。
“嗨,还能是怎么回事?”格里芬手舞足蹈的跟围上来的维桑雇佣兵们解释,“阿格尼看见有个又高又壮的骑士在行使自己的神圣权利——说的好听,其实就是在强奸磨坊主的女儿,就跟他打起来了。咱们的头子可真是个人狠话不多的人物,肩胛骨应该是碎掉了,右腋窝盔甲缝隙处应该有些割伤,腿上被打出了挺严重的淤血,但是也就是这样了。”
“那这些血是怎么回事?”占行简一边帮忙搀扶阿格尼·柯蒂斯,一边问格里芬爵士,“那个又高又壮的骑士现在在哪儿?”
“唉,别说啦,这又是件麻烦事儿,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格里芬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头盔,动作夸张到占行简以为他是威远城大剧院的小丑,“缠斗了四五个来回,咱们的阿格尼爵士二话不说就是一剑!一剑把那个猪头爵士的喉咙给刺穿了,溅了自己一身血,这些血是猪头爵士的,不是他的;我有时候都怀疑阿格尼是不是被诸神庇护着,那个猪头爵士体型可跟你差不多!要是换我上场跟他打,保准不超过一分钟,我就被人脑袋朝下插在马粪堆里了,脑袋还在不在原处咱们可还得两说呢。”说着,格里芬轻佻的拍了拍占行简健硕的二头肌,在那一瞬间占行简甚至产生了一点儿格里芬是个gay的错觉。“我得去跟柯蒂斯堡报告这件事,这是我的职责,但我可以保证不会有什么麻烦,这是有我和好几名侍从,还有阿尔格隆的执政官在场见证的一场公平决斗,再说了,阿格尼把猪头爵士那么大只的家伙放倒了,谁也不会说不公平,说不公平的就把安德鲁从坟头子里挖出来跟他再打一次,对吧?”
“你怎么会让那个猪头爵士把阿格尼弄成这样!”刘峻辰埋怨格里芬,“我一不在他旁边,他就搞事情,你也不拦着?”
‘“以朱庇特的名义起誓,我拦过他了,”格里芬赌咒发誓,“我还想替他出阵来着,但他死活不让我出手,非要自己跟安德鲁·马文做个了断;世上怎会有这样注重正义感的人?我还以为长刀之夜之后,希罗的正义骑士就已经死绝了,骑士精神都已经成了旧日狗屁。真是不长眼,为什么阿格尼还不是骑士?我都想给他来个册封了!可惜我觉得自己不太配。”格里芬摊了摊手,“毕竟我也只是个穷骑士。”
刘峻辰沉过脸去不再说话,占行简则一下就把阿格尼连人带甲抱了起来,送进了雷诺茨主堡的居室内:在他们寒酸的有些可怜的居所之内,那是少数几个有屋顶的居所之一。阿格尼被妥善的安置在了他的稻草床上,乔伊斯则找来了村里的草药医生,手忙脚乱的处理阿格尼的伤口。占行简帮着草药医生一件件褪去阿格尼的盔甲,把他放平到被褥上。在草药医生正在用烧酒为阿格尼的伤口消毒时,他一眼便瞥见了草药医生拿出的是荨麻膏和一些黑色的粉末,占行简看到便问:“这些黑色的沫子是什么呀?是怎么用的?”
“面包霉。”医生简短的回答。
“你们用这个治病吗?”占行简吃了一惊,那是他人生中从未见过的治病方式,在他固有的认知里,面包霉是不能疗伤的。“这个能治伤?”
“可以啊?你来自异国吗?”草药医生一边把荨麻膏搅开,涂抹在陈生断骨的部位,一边向占行简说,“面包霉可以消除伤口感染,多数时候会有效。”
“噫...”占行简发出短促的惊叫,看来这块大陆让他惊异的事务还有许多,就连医学常识也和阿基拉大陆截然不同。这是一块怎样的大陆?占行简不禁陷入沉思。
海是桀骜不驯的。在占行简的世界里,海洋是执拗而神圣的。在这个浩瀚无垠的星球上,海洋就好像一个偏执的老人,不管陆地上如何战火纷飞,任凭白云苍狗,海依旧是海。不管人们对他保有的感情是惧怕还是好奇,海洋就在那里。
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了。这个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在维桑的人们看来并不是主流民族的人种,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从小就在一个海边的渔村长大,养大他的人却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而是一个维桑的老渔民——他的生身父母已经在一次盗匪的袭击中丧命。当他长大一些,他就来到了开阳港,舍弃了渔民的身份而成为了一名见习水手。
占行简力大无匹,其膂力甚至可以一个人拉起七米长的桅杆将其竖在甲板上。初到开阳港的阿格尼——当时的名字还是“陈生”,前往码头招募水手,便一眼相中了占行简。当下便以三十五枚银币的代价买断了他的水手生涯,让他和自己一同前往西域。
他会打架吗?
阿格尼·柯蒂斯当时这么问过开阳港的码头主管。
哈!打架!他可是一等一的水手,水手!我的老哥啊,这帮鳖孙要是不会打架那他们别的什么都不会了!
码头主管如是回答陈生。
他厌恶一切人类和类人的东西,也不怎么喜欢和他人交际,不喜欢和谁建立起深刻的感情。在他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建立起联系之后剩下的就是无尽的欺骗,哪怕是朋友也不过只是因为还能和对方身上互相榨取利益而暂时走到一起的虚假关系。只有大海能够让他的心感到安宁。
每当他做完水手的杂活之后,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爬到桅杆顶上,一个人默默的看着远方的海平线。只要没有人叫他,他就能在那个地方坐上一个下午。他本来想着要早早回到开阳港,去花那三十五枚银币,或许是在酒吧里醉生梦死好几个星期,又或者是在开阳的红灯区被一众温柔的小姐姐捧成夜空中最亮的星,但现在这些念头已经完全消失了。比起美酒和美女,他更喜欢大海和船只。当阿格尼把那袋沉甸甸的金币交到港口主管的手上,要求把占行简赎下来时,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只要跟随着阿格尼,他或许就能拥有自己的船,甚至可以设计制造自己喜欢的样式,带着它们去远航,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未知的角落,去到那些地图没有标注出来的地方。
占哥!
起航前往希罗世界的那天清晨,艾能奇登上了大型三桅船,呼喊站在船头的占行简。占行简回过身来,看着艾能奇,双手就像奥林匹斯正教的修士一般虔诚地举起。占行简的上身并没有穿衣服,露出的是被太阳晒的有点儿略带小麦色的皮肤,还有那一头与众不同的金发。他没有回应艾能奇,只是深深的向后倒去,直落入深不见底的埃吉尔海中。他在海里自由的翻腾,和水里的鱼儿共舞着,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果然,人只有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才会这样兴奋。
大海好像能够让占行简忘却世间一切的不愉悦。没有父母的占行简从儿时起就在不断的找寻,找寻自己人生的意义,找寻自己在这个冷漠世界里所处的位置,他也曾经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激烈的挣扎,只因为他有着和他人不同的深邃五官和金发。但最终他放弃了找寻,重新回到了海船上。大海是没有异样的眼光的,船只也不会排挤他,它们是占行简的好朋友。在那一个又一个无人问津的深夜里产生的负面情绪,占行简都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海船和大海。他们不会背叛,也不会泄露占行简的秘密,对占行简而言它们就是最棒的朋友。小人物的苦痛平凡而震撼,命运多舛的人生中充满着奇遇,而占行简与阿格尼的相遇注定让他原本平凡的人生变得不再平凡。
坐在阿格尼居所的火塘边,看护着卧床不起的阿格尼,占行简剥着一颗柑橘。自从刘峻辰的密涅瓦王都之行后,这帮苦哈哈的雇佣兵境遇好转了许多:他们有了战马也有了铠甲,有了弓箭和精良的武器,食物供给也变得充裕起来。
“在担心那些小鬼吗?阿生。”占行简把一瓣儿蜜柑塞进嘴里,轻轻一咬,甜蜜的汁液就充盈了他的整个口腔。那是他喜欢的水果。“你眼神儿不对劲啊,一直在滴溜溜的转,脑门子也在冒汗;还是省省心吧。格里芬和刘峻辰都跟着他们一起呢,不能出什么事的。”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阿格尼吸了吸鼻子,他似乎被一些小感冒所困扰着,又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的缘故。“格里芬这个人的能力我并不放心,即管他察言观色和说话的本事很不错,但目前看来可取之处似乎只有一张嘴;刘峻辰又是个不能打的老伙计,彭易之赤手空拳能打他三个。谁知道那帮马匪能搞出什么样的阵仗?”
“那你应该派人去柯蒂斯堡,而不是农庄。”占行简又塞了一瓣儿蜜柑在嘴里,打了个哈欠,搓着手对阿格尼说,“我不是很了解他们的君臣体系,不过再怎么说,这得算是他罩着的地盘出了事情吧?自己的领民挨了刀,他一个领主老爷躲在高墙大堡里唱歌跳舞骑小妹妹,让我们给他打下手出头平事情?凡事总得讲个公道,我们是有把柄在他手里,那也不能给我们当劈柴烧啊。”
阿格尼重重叹了口气,安静的房间里回荡着阿格尼沉重的鼻息声。他沉默的看着窗外,那是剩下的、为数不多留在山堡的守卫。他们的人手是如此稀缺,以至于阿格尼不得不打起了在密涅瓦的酒馆里找真正的雇佣兵的主意——可惜那需要太多时间去聚拢一支还算像样的队伍,而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马匪不会傻乎乎的等他们养精蓄锐。他已拜托了乔伊斯留人在王都聚拢一批雇佣兵,但情况不佳,据王都留下的人送来的虎鸫而言,他们召集到的尽是些地痞恶棍和在王都地牢几进几出的暴徒。至于那些真正意义上有本事的雇佣兵给出的价格却往往高到他们无力承受,只能寻找那些粗通拳脚、前往王都试图追寻自己命运的农家子弟。然而,除了战乱频仍、民生凋敝的南卡尔加里,准确的说是里维拉的领地之外,卡尔加里王国全境尚可说是风调雨顺富饶丰足,并没有多少年轻人需要靠出卖自己的武力来获取生存的权力。
亦即是说,他们没有援兵。
“我还是不太放心他们。”阿格尼咳嗽了两声,带的断裂的肩胛骨一阵剧痛,让他不由得龇牙咧嘴。“兄弟,把剩下的人带上,帮我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吧。”
“你身边不留人了?”占行简把最后几瓣蜜柑一大口塞进嘴里,鼓囊着腮帮子说道,“我欠你人情,你让我上刀山我就上,让我下火海我也可以下,他们喊我去我不听,因为他们跟我没有个屁的关系,但你喊就不一样;可是,兄弟,你得想好一件事情,我这带着人一走,你身边就算是剩不下一个人了。要是那帮马匪脑袋里面有点东西,只消带上二十个人往山堡一冲,你直接凉的透透的,兄弟我想捞你一把都不行。”
“我用不着捞。”阿格尼保证。
“行吧。”占行简把手里的柑橘皮丢进火堆,站起身来。阿格尼依稀记得,在漆吴山之战前他和柴伯谦在天阶山城主堡内下象棋时,他同样丢了一块儿柑橘皮在炭火盆中。他不知道占行简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显然,他并不是在对阿格尼做出什么暗示,那天的象棋棋局时占行简并不在场——或许说这只不过是占行简的一个无心之行,却勾起了阿格尼脑海里那一点儿惨痛又难以忘记的回忆。
他喜欢果皮被烤焦时散发出的那股清香的水果味,那让他觉得很安心;只不过在那天之后,他从未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损失了那样多的战友与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