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世界已属多余?岩峰也不再顶着天宇?庄稼不再熟?绿原也不再穿林越野直抵到河区?浩浩穹苍再没有云彩变幻的形象时消时聚?”
——《人类群星闪耀时:玛里恩浴场哀歌》
改名叫苏克鲁斯之后,只有一个人还叫他本来的名字陆晴,是他在孑然一身来到清河城的王都之后相识的马房小妹帕梅拉。除此之外,再没人呼唤他原本的名字,苏克鲁斯的过往开始在他的记忆里逐渐消散,像清河城外那棵老桉树的根一般悄然枯萎。
清河城国王塔的角楼依旧如同往日般宁静,东奥弥尔王国的文书们带着他们的助手在这里出入,为国王撰写信件和宣告,为各个地方发送虎鸫,为保存那些古旧的典籍而日夜不辍的抄写,犹如亚特兰蒂斯正教虔诚的僧侣一般。只不过,苏克鲁斯的眼神里却再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古籍当中那些摄人心魄的英雄故事和传说寓言再也无法提起他的兴趣,自从那个宛如一场拙劣的寓言的夜晚之后,苏克鲁斯每逢日暮之时都会坐在国王塔角楼顶层的小房间里,看着窗外的庭院发呆。
他在等待帕梅拉。
这个长着和他一样的黑发的马房小妹总会在黄昏将尽之时出现,推着整整一车和她的身形并不相衬的马草从东边的仓库一直走到西边的马厩,喂养国王的战马。她的脚步很轻,但步伐坚实,老旧的木板车轮摩擦在庭院的碎石上时总是会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每当苏克鲁斯听到窗户外的响动,他便知道是帕梅拉来了。
他开始重新抽起了香烟:那是产自奥弥尔地区的岩湖牌烤烟,和他之前在北境的战场上和秃瓢、艾能奇等人抽的曳马牌、矶野牌的维桑烟并不相同,岩湖烟更呛口也更浓烈,有着深重的击喉感,每抽一口,他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在指尖燃烧的并不是他的香烟,而是他仿佛已经堕落到地狱边畔的灵魂。更神奇的是,他开始逐渐理解了秃瓢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当那口烟雾从你的嘴里吐出来的那一刻,你所有的困苦和龃龉都会在空气里消散殆尽。”
每周总会有那么几天,沃伦都会在晚上来到苏克鲁斯的房间。他行动迅速而清浅,总是在黎明之前穿好衣服离开,在早餐之前准时出现在文书们的餐桌上,好像不久之前发生过的种种都已不复存在,与往日别无二致的谈笑总会让苏克鲁斯产生一点儿明天就能够和这样的日子告别的错觉,但是没有。他厌恶沃伦粗暴的进入他的身体时那种仿佛被人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一般的屈辱感,他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过自己要像英雄寓言中的小女巫普伦凯特毒杀“暴君”哈维一般,在沃伦文书的晚餐里加点东西,但他最终没有做。在这座东奥弥尔的王都,国王就是一切的权威,西德尼不会顾虑到苏克鲁斯有怎样的动机和理由,只要苏克鲁斯做下这些对他而言无法饶恕的恶心,西德尼就会将他如同那些数之不尽的倒霉蛋们一样先放血后割喉,然后吊在清河城的外城墙上,在风吹日晒下成为群鸦的盛宴,尔后逐渐腐烂。
他终于见到了那个被清河城的人们视作杀神的国王西德尼·拉罗斯,当然,是在国王宴会厅众多长桌中的最下座,离主上的最远处,那是给城堡里最低级贵族的座位。沃伦对苏克鲁斯的恭顺十分满意,或者说,他所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能够辅助他日常工作的抄写员助手,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满足他异常取向的泄欲工具,而皮肤白皙、满头黑发而充满异国风情的少年苏克鲁斯自然成为了他爱不忍释的偶然——这成为了他更愿意带着苏克鲁斯出入各种场所的原因,即使在那晚之后苏克鲁斯明显的表现出了自己的颓废和悲伤并懈怠了抄写员的工作,沃伦也不多作置评,仅只是随它去罢的态度,依然在每个月的月初和下旬按时差人将苏克鲁斯的薪俸放进他的房间:一个格兰特银币,三个库苏铜币和七个塞尼铁钱。想来,那就是他占有苏克鲁斯年轻的身体的全部代价了,对他而言,这个价钱可以说得上是非常公道,而他的内心也清楚,苏克鲁斯无处可去。
王弟伊萨克·拉罗斯总是在宴会时坐在国王的右侧——那本是首相的位置,但是自从两个月之前首相因为在一项无关紧要的王国决策上对国王提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不同意见之后,他就被国王下令卸掉了一条腿,从此和他在王座右边的宴会座位再也无缘。而伊萨克·拉罗斯——拉罗斯家族分家的幼子,洛瓦拉的伯爵,东奥弥尔王国新任财政大臣在此之后就神奇的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西德尼并不信任自己的表弟伊萨克,苏克鲁斯是看得出来的,即使在宴会厅的最外侧,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年轻的王弟望向自己兄长时眼神里的不信任。清河城的人们都说王弟在回归之后绝活不过两个月,他们甚至并不相信王弟敢于在被芬里尔帝国释放之后还能回到自己的故乡,但伊萨克却就这样成功的在那个座位上坐过了整个盛夏和奥弥尔不长不短的秋季。
帕梅拉的板车声近了,苏克鲁斯再次望向窗外,就像他之前的几个小时里经常做的那样——他又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黑色秀发和帕梅拉那张略微长着点儿雀斑的脸,却再没有勇气向他挥手致意。帕梅拉如往常一般望向角楼三楼处的抄写室窗口,寻找那个在窗前抄写古籍的少年,想要向他打声招呼,却一无所获。帕梅拉困惑的摇了摇头,推着板车,就这样随着渐行渐远的拖沓脚步离开了角楼。
而坐在顶楼的苏克鲁斯见到此情此景,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开始谋划逃离这座城池——这座曾经让他惊叹于其宏伟的城池,这座先民时期就矗立在东奥弥尔高地上的坚城。国王塔的雄伟曾给过他偌大的安全感,被吊死在门楼上的家伙也和自己毫无交集,虽然着实有碍观瞻,但文书的助手却几乎是城内最安全的一批人;他们按部就班的工作,从不参与政治活动,只要不是自己脑袋缺了根筋顶撞国王,完全可以活的比城外那些困苦的平民好上千倍万倍。苏克鲁斯一度认定了清河城就是自己在希罗大陆的家和起点,那个角楼的小房间就是自己在这块异邦大陆的小窝,但那不是,那是苏克鲁斯的罪恶之地,他的雇主在那里对他犯下了令诸神侧目的恶行。他开始利用那些在角楼上独自沉沦的时间观察庭院中的各种细节,例如国王卫队训练时的方位,门楼上守卫们换岗的时间,打更人出现的地点,他一一把这些信息放进他那已经被岩湖香烟浸染的脑袋里,不,准确的说他像是一个拿着雕刻凿锤的工匠,把这些常人不会注意到的细节统统刻进自己的脑海。训练场的栅栏略有缺损,或许可以成为逃生的便捷通道;军械库的钥匙除了门口的守卫之外,年老的打更人手里也有一把副本,也许有机会用得上;每当门楼的守卫岗遇到队长恰科斯值班时,这个东奥弥尔山民就会带上一袋子酒,趁着站岗的空儿喝两口,或许可以在他的酒里放些尖酸枣睡眠药剂。
该死,睡眠药剂。苏克鲁斯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都是因为伊斯特万的睡眠药剂。
“该走了,苏克鲁斯。”
沃伦修长的手指敲击门框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对此时的苏克鲁斯而言,沃伦温文儒雅的腔调在他耳中无异于马戏团小丑发出的悲鸣,而那响声更类似于冥王哈迪斯为他敲响的丧钟。
该走了啊,苏克鲁斯。他这么想着,有气无力的从地上站起。
“你今天也抽了不少烟呢。”沃伦看了看地上散落着的纸卷烟烟头,意味深长的看着苏克鲁斯,“虽然我没有权利对你薪俸的使用途径指手画脚,但少抽点烟总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年轻人不应该过分沉溺于烟酒。”
“啊,知道了。”不应当沉溺于烟酒?你却沉溺于我的谷道。苏克鲁斯阴沉的想着,和沃伦离开了角楼。他感觉自己作为同在清河城生存的活物而言还不如门楼守卫养的那只大黄狗,至少那条狗不会被人以那般猥亵的姿势所爱抚和侵犯,对消极情绪的感知能力也比人类更来得弱些。如果说这是苏克鲁斯成长的代价,这代价未免过于高昂了些——那不是苏克鲁斯所追寻的命运。
如同游魂一般,苏克鲁斯拖沓着脚步在城堡庭院中行走,跟随着沃伦从角楼回到他们的住所。没错,他是清河城的游魂,苏克鲁斯想。冬日将近,过冬用的煤炭堆积在庭院的角落,马房也开始储备马草作为战马在青黄不接的季节生存所需的口粮,城堡庭院的空间显得有些不太宽裕。他开始厌恶这里,那曾在他眼中巍峨坚固的城墙此刻变得阴森可怖,尤其是当他想到在他看不见的城墙外侧或许还吊着一排无名尸体时更是如此。这里没有如同其他贵族的家族城堡里一样安置着唱歌的吟游歌手,终日除了钟声之外听不到什么动静,苏克鲁斯曾将这种气氛视作“庄严”,而现在,这种静谧诡谲的气息他更愿意称之为“荒凉”。
在这里祈祷,连神灵都听不见。这是一个没有神也没有佛的地方,没有人来搭救苏克鲁斯。他曾经在无数个被沃伦压在身体之下的夜晚咬着牙望着窗外的月亮对神明祈祷,却只有寒风回应了他的哀告,那穿山越岭而来的风环绕在国王塔的周围,敲打着门楼上跳动的火把,无休无止,好似诸神的叹息。
恍惚间,苏克鲁斯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匹白马。那匹白马有着高昂而略微发黄的鬓毛,健硕的大腿和雄伟的身姿,足以说得上是一匹优良的战马,足以比肩维桑国营牧场任何一匹价值连城的驯鹿。即使那些达官贵人拿出一袋金币,也未必能将这样一匹战马收作自己的胯下坐骑。什么样的人能够配得上这匹骏马?白马的身姿在苏克鲁斯的脑海中回荡,他的踏地声震耳欲聋,直奔苏克鲁斯而来,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区别。若是被这样一匹庞然巨物撞倒在地,即使不当场吐血而亡,也得断上五六根肋骨:在战场上这样的动物绝无疑问是比起骑着它的骑士丝毫不逊色的敌手。他得躲开,必须得躲开,苏克鲁斯心想。
在那一瞬间,苏克鲁斯仿佛又变回到了那个维桑的少年兵。在布拉德哈利团的新兵营中教官教导他们对付骆驼的招数在那一霎那间冲上了他的脑门,那股激流,那股只有在与北境的野人战斗时曾掠过他全身的激流再一次温热了苏克鲁斯的背部,好像打开了他的战斗开关一般。苏克鲁斯飞身向左快速闪避,一个漂亮的滚地动作躲开了这匹马的冲击,在地上滑出一米有余之远,吓得一旁的沃伦目瞪口呆。
“你怎么...”沃伦瞠目结舌的看着与刚才的游魂宛若二人的苏克鲁斯,却撞见了苏克鲁斯锐利如刀的目光。那不是他熟悉的抄写员助手和男宠,那绝不是苏克鲁斯,沃伦想着,那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在之前的人生里扮演着苏克鲁斯这副躯体主人角色的人。
“好身手啊?小兄弟,可以的。”一个俊朗的声音飘进了沃伦和苏克鲁斯的耳朵,“我得向你道歉,刚才我的马受了惊,所以才在城堡里乱窜,险些撞到你俩。你们是什么人?”
沃伦从这才从震惊之中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回头看向战马上的主人,吓得连忙站直了身子,恭敬地行了一个宫廷礼:“真是对不住,洛瓦拉的王弟大人,我们是国王的文书,实在是没注意才挡了您的路。”
“啧、啧、啧,”战马上的骑士伸出一根被板甲护手包裹着的手指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编瞎话,倒是可以缓一缓。文书知道该如何躲避战马?朱庇特在上,要是连清河城的文书都有这样的素养,别说西奥弥尔王国,连卡尔加里都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或者是说,你们两个是别国派来的细作?”
“您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啊,伊萨克大人。”沃伦赶紧从地上拽起了苏克鲁斯,按着他的背向伊萨克行礼,“我可是兢兢业业的已经为清河城服务了二十年,而我的抄写员助手苏克鲁斯,也是个忠实善良的孩子,我们跟细作可是扯不上什么干系;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过是碰巧罢了,对吧,苏克鲁斯?”
“别问他话。”伊萨克把自己的头盔取下,胸甲上的拉罗斯家族金底红剑纹章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告诉我,小伙子,你这身手,是跟哪里学来的?”
苏克鲁斯凝视着马背上的王弟,张开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只是重新把自己的脊背弯下,单手横于胸前,另一只手平举起来,回到了那个宫廷礼的姿势。
“好吧。看来你也不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伊萨克不是那种会逼着别人说话的人。”王弟努了努嘴,拍了拍自己腰间那柄镶嵌着宝石的佩剑。“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不用再继续在角楼里跟那堆戴眼镜的书呆子们一起抄经的机会。你很年轻,心里定然也有许多想法,想要去做些什么事情,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像你一样。有这样好的身手不应该被这么埋没在书卷堆里;牧沢,你今天应该穿了内甲吧?”伊萨克回头看向自己的侍从——一名穿着扶桑样式盔甲的骑马武士。
那名叫做牧沢的侍从按住自己腰间所配打刀的鲛鱼皮刀柄,打刀的下绪在风中微微颤动:“当然,大人。”
“现在去军械库,给这个小兄弟找一套合身的铠甲,还有剑,我不要训练用的木剑,那些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我看不上;给我找一把真剑来。”伊萨克吩咐道,“站到训练场上去,小兄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究竟有几斤几两,如果你能挡得住牧沢三个回合,我就让你当我的骑士侍从。”
苏克鲁斯在风中站定,和帕梅拉一样漆黑如夜的头发在东奥弥尔高原的暮色中起伏,那些本该在书卷的山峰中被掩藏进记忆深处的技能,那些在他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军旅生涯中给他留下的那些东西,还有艾能奇所告诉他的、教官秃瓢临终时的絮语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脑袋里。
当然,人总是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好的,王弟大人。”苏克鲁斯沉稳而铿锵的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