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么计划的,咋们沿着1417年那趟远征的航线前行。”占行简对艾能奇说,“从玉港出发往东,风向顺利的话10天左右应该能比较稳妥的到达。但是前人留下的记录实在太简单草率了,据说是老练的航海士都跟着沉了的那两条船喂了鲨鱼。运气不好的话,怕不是得花多一倍的时间,但还好,我们的食水储备是可以负担的。”
“正常来说这条船不应该装那么多人吧?”
“对,对,这条船核载标准是80人。”占行简向艾能奇说,“可咋们的船长塞了几乎两倍的人进来,都城守备队那些门神只能睡舱房和过道;还好船长对海员比较客气,每个人都能睡床,不然怕是要哗变。说起来,你本来用不着帮我们干活,划桨控帆这类的事情明明有洛溪团的大兵们帮忙,但你又为什么这么有兴趣?”
“可能是家族遗传吧。”艾能奇咕哝了一声,继续把他手里的缆绳拼力拉成一条直线,捆在船舷的定桩上。
“这小子祖上出过大人物呢,”陈生带着刘峻辰从船首上走下,“他祖上是探险家‘发现者’艾当雄,你看他脖子上那个吊坠,是那时候最高执政官授予他先祖的东西。”
“得了吧,是什么人都一样,”占行简青筋盘虬的双手交叉,撑在胸前。“我倒不觉得我们做的事和他家祖宗有什么区别,要是真能成事,我也得去跟最高执政官讨枚徽章来戴戴,说不定还能赏笔钱呢。”
“也得先不被人拉到议事堂绞死,再详细讨论一下勋章的事吧。”刘峻辰插话,“我们说不好听的是在搞走私活动;运气不好的话,泄露国家机密罪之类的罪名扣过来也够我们受的。”
“那帮大兵想抓我,就先让他们尝尝这个。”说着,占行简紧握右拳,胳臂上肌肉紧绷,鼓出一个大的骇人的肉瘤。“还有北陆号的撞角...嗨,我忘了,咱们的船长为了缩减重量把撞角给拆了。我说你拆撞角又是做什么呢船长?要是在希罗碰到的净是帮不通人语的蛮子,那咱们跑都没法跑了。”
陈生调侃着对占行简说:“总不能一上去就撞人家吧?”
“不说这个;但我得提醒你我们的武备确实不是很充分,防海盗怕是都够呛。只有十五套连大腿都护不住的铠甲,不够人手一把家伙的短剑和长枪,这年头连开阳港外的海盗都会弄点像样的东西穿出去打劫,您说我们这是探险队还是远征都行,我倒是心疼这帮小伙子手里的家伙事儿也忒寒酸。”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啊,水手长。”陈生无奈的耸耸肩,“十七人报告书上提到的希罗人穿的铠甲比我们更先进许多,我们也不是为了征服他们而去的,是去学习和借鉴,不是打架;即使我在这里花光了钱为他们置办铠甲和兵器,到了希罗,发现是他们几百年前用的老古董,那有什么意义呢?什——么意义都没有的呀。”
“那就向宙斯祈祷咱们遇上的第一伙人掏出的是温热的奶酪和白面包,而不是更先进的兵器吧。”占行简放下了手,“白面包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那有啥美妙的?我在老家的时候想吃多少都给我管够。”刘峻辰挠了挠头。
“得了吧小土豪,咱们至少得啃一个月又干又硬的黑面包和熏鱼,等下了船你就会发现你可以为了那一口白面包蘸蜂蜜去死。”占行简笑了起来,摆了摆手,继续带着海员们干活儿去了。
远航的过程乏味而无趣,大部分的时间里,占行简除了指挥海员调整航线和看着太阳东升西落之外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了。所幸埃吉尔海给予了他们意料之外的仁慈和慷慨,除了一点小的风浪之外并没有带给他们更多的波折。占行简喜欢坐在北陆号的船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海平线。他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但却和维桑人普遍拥有的黑发截然不同,这金发带给他的更多的并不是赞誉,而是歧视和偏见。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来自何方,或许是幽冥海对岸的神秘种族,又或者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他最初的记忆是被一个开阳港岸边的老渔民从一条破旧的舢板上捞回了海岸。至于之前他经历过什么,他已然全不记得。或许他也和这群雇主一样,只不过是来自远方异乡的冒险者之一?
童年生活并没有带给占行简快乐,他在一条渔船上成长,一直到十四岁,便被人以十五个银币作为代价买到了一条远洋商船上。说是远洋,大部分时间他都来往于玉港和开阳港之间,为玉港带去南海道产的小麦和稻米,为开阳港运回造船需要的橡木。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偿清了自己的卖身债务,一般的包身工水手用的时间更久,这全得益于他健硕的体格;在那之后他就当起了自由水手并加入了开阳港水手行会,不断等待着雇主来雇佣他上船。
往事不可追,占行简坐在船首,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
“你知道吗?每当我航行在埃吉尔海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海妖塞壬。”占行简对身后的艾能奇说,这个少年兵就好像他的徒弟一样,贪婪的学习着有关航海的一切知识,一如他的先祖一般。“开阳港酒馆的吟游诗人老是唱这个海妖,说是有着曼妙的歌喉用以迷惑船夫,致使船只触礁引发海难。”
“但我没有听见什么歌声,水手长。”
“是,当然,我也没听见。”占行简咳了两声,向海里啐出一口夹带着黄色粘液的痰。“没有海妖,没有大章鱼,只有无穷无尽的海雾,所幸风暴没有降临;没有云甚至没有海鸟——那是陆地将近的证明。”
“可是,我们已经航行了十多天……”
“有时候我也在想那些已经在棺材里朽烂的人写的报告书到底能不能相信,这个世界有尽头吗?会不会我们只要不断航行,能看到的就只有大海?大海对面是什么?”占行简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终于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这才叫水手,这才叫海员!去探索地图未知的世界,去找出那些水手行会的元老都无法确切描述的地点...而不是整天运着谷物和木材在玉港和开阳港来来回回兜圈子的工作。小子,你有烟吗?”
“有,我有,水手长。”艾能奇连忙从自己的衣服里摸出两根纸烟,那是他自己手工做的卷烟。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总以为禁烟禁酒令就是个屁,直到我在船上偷喝船长的葡萄酒被打掉了一颗大牙。”占行简接过烟和火柴,熟练的点上抽了一口,美滋滋的吐出来。“那你又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一句话,水手长。”
“一句话?哈哈,那肯定像是奥林匹斯圣经上的话了吧?不然你可以过的很舒服。”占行简又抽了一口,艾能奇甚至能听见空气中烟草燃烧的滋啦声。
“不,水手长。你知道吗,我在漆吴山上冲锋的时候,我身边有很多同伴被蒙鸠依人的箭射中了。他们有的人在呼喊父母的名字,有些人在向他们的教官求救,有些人向朱庇特请求怜悯。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哭泣,但我们没有当逃兵。后来有人喊了一句‘为了望江堡!’我们就开始陆陆续续的呼号家乡的名字…你知道吗?我老家是曳马城,就是南池道泽地那个…”
“我知道,我知道。我之前去过一次的,所以你喊了曳马城万岁?”
“对,也不对。”艾能奇抽了一口自己的烟,他在占行简面前的站姿略有些拘谨。“我喊了,然后他们也都开始喊自己老家的名字,那些地名…来自所有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地方。少年兵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组织,跟全部由某个地区的人组建一个兵团来编制部队的中央军不一样,我们五湖四海的人都有。但是到了最后,到了他们冲到蒙鸠依人面前的时候,他们呼喊的就已经不是家乡的名字了…您知道他们喊的是什么吗?水手长?他们在喊‘维桑万岁!为了维桑!’”
“为了维桑?”占行简朝海里弹了弹烟灰,“你们都是疯子。”
“对啊,水手长...”艾能奇眼眶红了,“我第一次明白我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对不起,我表达能力不是很强,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得明白,我觉得我是为了那一句话而活的,为了我阵亡的教官和战友们……如果我就这样退伍回去了,我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的。”
“那你还是一辈子看不起自己对你自己比较好些。”占行简撇了撇嘴,“至少不用再去干刀尖舔血的勾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正因为知道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才来的。”艾能奇道,“至少我想留下点什么东西,或者至少我不想让那些死掉的人白白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