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的伙伴,这就是我的正义。
——《希罗史诗外传:维桑群星闪耀时》
知道李严阵亡是在太阳历1538年的10月14日。
那天的清晨,陈生正在伙房嚼着一个镶嵌着梅干的饭团。产自南海道的罗涪米软糯、好吃,时令的梅干酸甜爽口。
他嚼着饭团,漠然的盯着伙房前孤零零的一颗松树。不知道蒙鸠依人什么时候打过来?
知道李严阵亡的那天清晨,驻屯地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雨的洗礼,泥土里都透着一股芬芳的气味,陈生仅只是坐在树墩上,都能感受到土地里那股顽强的生命力。
这些土壤、山水,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知道多少年了。它们的岁数比这个国家的寿命都来的长,却并没有给陈生一种古老的感觉。陈生甚至觉得,这些土壤里有无数的生命正刚刚要开始它们的旅程。
那天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他远远的听见了虎鸫的叫声。那是一种被普遍作为信使使用的鸟类,其尖啸难以入耳到令人发狂,陈生一直以来都认为这种声音只适合在葬礼上出现。这么认为的人远不止陈生一个,所以虎鸫也被视为不祥之鸟。曾有人想用信鸽大规模的取代虎鸫用作信使,但虎鸫顽强的生命力和气候适应性是鸽子所无法替代的,所以这个计划也就不了了之。
而这一次,它又带来了什么样的讣告呢?
陈生将最后一口饭团塞进了嘴里,双手在军裤上擦了擦,叹着气站了起来,往后边的扎营点走去。
1538年的陈生不过是个洛溪团近卫营的千人将,自然没有资格首先查看虎鸫所带来的消息。他就这样看着虎鸫携带着的写在油纸上的信息在一个又一个高层军官手里传阅,传阅,而他们的神色也一个个变得凝重。
当他把那张已经经过十几个人的手的油纸拿在手里时,他不禁轻声念了出来。
中央禁军在泸牧山的反击失败,322兵团大部被歼,354兵团兵团长李严阵亡。
大概是因为并非捷报的原因吧?他的语调压的很低。
不知道各位是否近距离见识过飞机起飞?笔者有幸见识过一次,虽然隔着相当的距离,但是飞机开启发动机时那一刻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巨响仍然把笔者吓了一大跳,严格的按照旁人之前教导的一样捂住耳朵张开嘴巴,耳膜才不至于被震破。
那一刻,陈生那极轻的自言自语在他的心里炸出了一串惊雷。
那大概不过是三年前吧,时间是如此之近,让陈生恍惚间以为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李严家里穷,是真的穷,三代都是赤贫赤贫的农民。他时常告诉陈生,他总是小心翼翼,精打细算,显得一点都不大度,一副输不起的样子,所以那些国防军校的富家子弟都不屑于和他交朋友,但他确实是输不起。可能是三代的赤贫积攒下来的人品和运气让李严凭自己的实力考上了维桑国防军校,做了一个国防生。陈生曾经去过他家一次,那时候李严还没有因为倒卖新生床上用品和茶叶发家致富,去他家的时候走了好长一段的土路。那一天又刚好下雨,到他家的时候军靴上已经沾满了乱七八糟的黑泥。
李严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山阳道的梯田上种着水稻,一种就是四十年,从他的爸爸和爷爷那一辈就开始从土里刨食,直到供出了李严这个国防生,种地娶媳妇生娃接着种地这种死循环才终于有了终焉的曙光。
嘿嘿,俺儿子带城里的朋友回家,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咧。李严的爸爸敲了一下大烟袋,忙不迭的从里屋搬了条凳出来,又张罗着给陈生倒茶。
李严没有在学校的拘谨了,跟陈生长一句短一句拉着家常。
爸我跟你说啊,这个是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可铁了,我俩吃饭出去玩都是一块的,还一起在澡堂子跟人打过架呢!
李严笑的时候露出一片白花花的牙。
就他妈不学好,李严他爹拿大烟杆子敲了一下李严的脑门。我送你上城读书可不是去跟别的娃娃打架的!
维桑共和国创立下来已经一千多年了,阶级固化已经成了很严重的社会问题,陈生出身威远城下一个中产家庭,虽然不像那些官家少爷或者商人子弟一样阔绰,但毕竟是皇城根脚下长大的,吃用都是这个国家最好的东西。对于这种贫农以前还只是听闻,从没有见过。他们的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质朴的乡土气息,虽然和威远人追求的高格调高品质格格不入,但是让陈生感到很亲切。陈生是个随和的人,他乐意跟各种各样的人交朋友。出身贫农的李严来到了欲望之都威远城,几乎所有人都视他为草芥,下里巴人,没有人愿意和他接触,也没有姑娘多瞧他一眼,一直处于一个被人嫌弃的尴尬位置,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陈生。
那是陈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兄弟。
第一次南北会战那个时候还没显露出结束的端倪,他们都知道国防生接下来的使命是些什么。
李严并没有为钱所困,他很快找到了融入当地圈子的捷径——赚钱。他在奥林匹斯圣所附属的免税集市批发来了一大堆床上用品,每两个月一期的新生抵达学校的时候他就在校门口设一个摊点贩卖床上用品,除了棉被枕头之外还卖大剧场和赛马场早间门票、挂饰、吊篮、冰镇香蕉牛奶等等小玩意儿。陈生和他一起招呼顾客,三期新生下来居然赚了不少钱。虽然这些钱在威远城这种地界办不成什么大事情,但是已经是李严他爹土里刨食十年所得了。
威远城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然后李严开始打起了茶叶的主意,他注意到威远人喝茶只喝普通的茶叶,于是他将赚到的钱回老家山阳道去批发了许多其他品种的茶,像花果茶之类消费群体偏年轻人的饮品回国立军校叫卖。当时为了打广告李严和陈生甚至半夜偷摸翻墙出宿舍张贴手写的小广告到学校通知栏上。那个时候维桑还远没有微商这种概念,想想如果有的话,李严恐怕是开山老祖吧。
花果茶生意越做越大,甚至扩展市场到了其他一些大学。当李严开始打起服装生意和倒卖二手书的主意的时候,也是他赚的最盆满钵溢的当儿,他俩毕业了。
然后被送到了北陆。
维桑的胡蜂,这是蒙鸠依人送给维桑共和国354兵团兵团长李严五千将的蔑称。但是在对敌人的蔑称里,往往包含着不一样的恐惧。
它叮咬人时就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一样,人会不禁尖叫甚至因极度痛苦而扭动或翻滚,就像体内每一丝肌肉都被击中。
这是人们给予胡蜂这种东西的评价。这种令人讨厌的小东西却又是如此的令人惧怖,即使打死了留下来的刺也能狠狠的蛰你一下,就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上来索命的小鬼一样。
而这样的形容词,蒙鸠依人用来形容李严和他维桑共和国中央整备军354兵团。
进如激流,攻如雷霆,这是李严的敌人们在与他作战之后给出的一致评价。和偏好攻守结合平衡打法的陈生不同,李严是个彻头彻尾的激进派。他说不上是个军事天才,镇国大将军白绍鸥之流比起李严还是要高出几个段位的,但不可否认他是一员悍将。他信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来不为自己准备退路,而这样不要命的战法在维桑军中极为少见,连身经百战的北境军见了都吓了一跳。
维桑的胡蜂由此得名。
李严死了。
在泸牧山的反击战里,蒙鸠依人的西州军摸清了他的套路,在他的进路上设下了埋伏。陈生比任何人都明白,骑着驯鹿的李严一定有机会逃掉,但是显然他没有,虎鸫渺远的悲鸣已经告知了一切。
李严没能再回国防大学的门口叫卖花果茶和新生床上用品,没能开拓他还没有开拓的服装和二手书生意,也再没能喝上他种地的老爹沏的大碗茶。
他将变成两个用朱砂雕刻在石碑的大字,和其他数之不尽的普通人一样,伫立在维桑国境的最北端,庄严而肃穆的永远守护这个国家的边疆。
他临死前的那一刻,也许想起了他爸爸抽了四十年的那杆大烟袋子和他家的老屋,想起了半夜三点钟和陈生翻墙去学校通知栏贴花果茶的小广告,想起了第一次赚了钱在威远城夜市撸串喝着酿造工艺很劣质的淡啤酒时掉下来的眼泪,想起了那时的豪言壮语。他告诉陈生,他要变得有钱,他要变的强大,他要跳出他的原生阶级,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纨绔子弟们再也不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些东西,在一瞬间变成淡淡的薄雾,顷刻之间化作虚无。
李严死了。
只有从未经历过战争的人才会用浪漫的眼光看待战争的残酷。
当看到挚友的头颅被装在木条箱子里被人高高举起在阵地前耀武扬威的时候,陈生感到迷茫,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他无法原谅,不管是发动战争的蒙鸠依还是这场战争本身。
而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他在心里想了一万次横刀立马冲进敌阵杀个十进十出为挚友报仇雪恨,但是他没有。
他能杀两个?
应该吧,那是他刻苦磨练自己剑技的成果检验。
五个八个?
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但重伤应该是免不了的。
二十个?
那就有些超纲了,他并不是神话中的战神阿瑞斯,而蒙鸠依是一个武备几百万人,总人口上亿的庞大游牧帝国。
他无法原谅的不是那个剁下挚友头颅装在木条箱子里耀武扬威的蒙鸠依人,而是整个北境。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着斯多葛派白胡子学者们的宽容所触及不到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所有道德准则和政治正确都是不值一文的狗屁,只有铁与火,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还记得毕业那天,国立军校优等生陈生在毕业典礼上摘下花环重重地摔在地上,呐喊着慷慨激昂的口号呼吁着校友们上阵杀敌,共赴国难。在此之前连小偷都没抓过的年轻人们被热浪裹挟着,群情激昂,咆哮声从城北的长啸堡到城南的永夜堡都能听见,其中嗓门最大的那个就是李严。
不管对这个世界有着如何的依恋,他们是军人,他们的义务就是当这个国家的剑和盾,当国家和人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任务就是义无反顾的成为共和国的血肉门柱,是死是活,都已经在宣读入伍宣言的时候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不是用完就能丢的棋子,他们有血肉有感情,会思考,有对人间的执念。他们之中有像窦骁阳那样世家子弟,有像陈生一样的中产阶级,有像李严一样的贫农。可他们比谁都明白“军人”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算了吧,算了。
与蒙鸠依的战争结束了,但是我的战争还没结束,陈生这么想着。他对常人世界的所有牵绊已经在毕业那天随着他的毕业花环一起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尔后伴着虎鸫的远啸被带进了八层地狱,今后他将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追求一个很单纯的目的。
向蒙鸠依讨还血债。
连你的份一起讨回来。陈生站在天阶山城的演讲台上,穿着他那身引以为傲的黑色洛溪团罩袍,看着看台下为他而举起双手高声疾呼的少年兵,在心里默默的对李严说。
他已不再是那个国防军校的懵懂少年,现在的他是披上黑袍的维桑军人,是见回组最精锐的洛溪团最高长官。现在的他,已经有了足够和蒙鸠依帝国一搏的力量。
男儿何不系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