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把你老爸丢进海里之后,又把你给弄到了这种地方来?”艾能奇嚼了一口手里的黑面包,脖子上火炬型的吊坠随着他咀嚼的幅度在空中晃来晃去。“好嘞各位小老哥小老弟,我呀算是脑袋里边有个数了,这里就是一群他妈的孤儿,拢一拢扒拉两下发套制服去打邪恶的大魔王就完事了呗。我不是一样吗?还不是运气衰到人神共愤的老爸被狼咬死以后我叔叔把我送到这来的。”
陆晴并没有理会艾能奇不礼貌的言论,拿起手里的酒袋喝了一口内里的劣质葡萄酒。那葡萄酒可能是陆晴这辈子喝过最坏的酒了,辣的像是一团火,在他的喉头发出令人不快的咕嘟声,直在他的食道里烫开一条线。按照维桑共和国的律法,他们这个年纪理应绝对禁酒。但大战在即,宪兵队也不会去理会这些细枝末节的违纪行为。当然,以他们普通列兵的军阶也是弄不到这种东西的,这是他们的教官米火镰——绰号“秃瓢”——从军需处的酒桶里偷来的。
“你别挫人家了,在这里谁家里条件也好不到哪儿去,”秃瓢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左侧脖颈上浸染了些许汗水的开阳港水手行会的铁锚徽记刺青在初冬的青阳下闪闪发光。“我老爸也是没在海里了来着,后来我就跟着他海难的那条船船长干了十四年的水手,要不是他后来好赌钱,赌的破了产,刚好见回组征兵处那帮黑衣大马猴子在开阳港招兵,我也不会在这种能把鼻涕都冻掉的鬼地方跟你们整点儿这种像马尿一样的玩应。”
“咋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差的教官,虽然我也只见过你这一个教官。”艾能奇继续嚼手里的黑面包,“你啥也没教我啊,教明白我啥了?不管是射箭还是剑术,还从军需库子里偷酒来给我们喝。”
秃瓢一听,咧嘴笑了一下,重重的拍了一下艾能奇的脑袋,差点把他手里的半块黑面包打掉在地上:“你这个泽地来的矮挫子,该会的你还有啥不会?你老爸走之前把该教你的都教你了,剑术根本就用不着我教,要是说起射箭——我觉得你小子比我更合适当教员。你就是有时候太悲观了,人活着总得靠着点什么,我入伍培训做教官的时候上面的人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意思,但没人乐意每天看着你臭着一张脸嘚瑟那些丧气话,好像你懂的特别多,比我们都多老jb多了;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让人难受的事情,但这不是你悲观的理由,陆晴同样没了爹,但他比你更乐意和别人交朋友,有时候我真觉着你应该多跟他学一学。”
艾能奇低下头来:“可是我觉得交朋友没啥卵用。”
“怎么个没用法?再怎么说,你因为交不出钱困在妓院的时候能有个人给你担保,不至于被壮的像头牛一样的死妈保镖砍掉一两根手指头。”秃瓢拿过陆晴手里的酒袋,吨的一声灌了一口。
“我之前认识的前辈告诉我,他从前线撤了下来;他说我们所有人都是会死的,不管我们之间建立了什么样的羁绊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上了前线就是一脚的事情,或者被大象踩死,或者在逃命的路上被自己人踩死。”艾能奇唯唯诺诺的小声说。
“那是个逃兵,你犯不上理会他说的是些什么。”秃瓢笑了一下,“他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曾经做过什么样的事情,对别人有什么样的意义,人终究是会死的,但这不妨碍我们去做的好一点儿啊,这不是你不去好好活每一天的理由呀,我不会用那些文绉绉的套话去教育你们给这个国家送命,我本来就是个南海道来的山驴蛋子,我自己心里有逼数;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们这些小孩子都能够好好活着,堂堂正正的像个人一样活着。”秃瓢把这些话说完,转念一想,又说:“依我看,溃兵散播恐慌情绪是应该上军事法庭的大罪,大家都是可怜人,虽然我也干不出把他提到军法处这种混账事,但是一点体罚也是必须的。现在你告诉我,这逃兵现在在哪,他叫什么?”
艾能奇愣了一下,在犹豫中挣扎了一会要不要告诉教官这个名字,然后缓缓地说:“他的联队被打的全军尽墨,所以编到了我们所在的第四镇,他叫彭易……”
“好了,好了,”陆晴在一旁打岔,“教官,咱们就不要纠结这个老部队被打的像您脑袋一样干净的可怜人了,我们还是说说上边打算把我们派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吧,毕竟都在这种冷的要死的鬼地方扎营了。”
秃瓢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斥责陆晴:“老子说他妈几次了不要拿我的秃头开玩笑,别以为我对你们两个孤儿好你们就能为所欲为了,要不是我在北埃吉尔海被火油弹燎到了头发,我至于换成这发型?天阶山城的妓女看了我这模样,连摸个屁股都臭着一张脸!”
“那你可太幸运了,这故事我都听你说了好几次了,”陆晴笑道,“火油弹能擦着您脑袋飞过去,没把您脑袋打下来只烧掉了头发?怕是您提前谢顶了只能剃光吧!”
“得了吧,别再拿你们教官的脑袋开玩笑,不然我就赏你俩一人十个大电炮!不管我脑袋怎么样,大家带上头盔都长的一个样,没差。”秃瓢站了起来,“等你俩上了年纪,脑袋也得像我这样,没跑儿;不然你们只能和元老院那帮白头发地中海糟老头子一个德行。”
他们扎营的地点在北陆道离前线最近的大型城市天阶山城城郊,那是座建立在山谷中的要塞,扼守着北地通往塞外的咽喉要道,从此处出发不消半日脚程就可以抵达最近的一处前线兵营。在十年前,这里还可算是内地,但自从第一次南北会战爆发,塞外府全境沦陷之后这里就成了前线。天阶山城几乎有一半的居民已经往南逃难去了,一连串的军事失利让他们逐渐对至高元老院和维桑共和国的军事实力失去了信心,这种失信的后果是令人怖惧的,而怖惧的后果便是让维桑的居民们即使放弃自己祖辈的产业也要疯了一般没命的逃离——逃离那在他们看来维桑军人所“无法保护”的土地。
和彭易之不同,艾能奇或是陆晴并没有背负像他那般深重的国仇家恨或是什么无法遗忘的血债,在这个时候他们俩还不过只是一个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苦苦挣扎以求得一席之地去生存的普通孤儿。他们穿着简陋的胸甲和亚麻衣衫,没有盾牌,没有头盔,连弓弩和长枪也只有在大战在即的时候才会确实的配发到手里,虽然身为“少年兵”,但能随身携带的也只有一把锻造工艺并不怎么优秀的量产型短剑,就像随便哪一个城市的铁匠铺里都能找到一堆的那样。确实,彭易之说得对,每个人都是会死的,不管和他人有着什么样的羁绊,对这个世界有着如何的倚赖和留恋,人终究是会死的,而他们这些装备粗劣的炮灰往往死的还要比其他人快得多,比那些在南海道捕鱼的渔民,东海道种葡萄酿酒的农人,还有威远城里手工作坊的织布姑娘都要快。国家遭到入侵,第一批死去的永远是军人。这是无可辩驳也无法否认的,摆在他们面前的严酷事实。
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或许有人悲观或许有人积极,或许有人背负着国仇家恨,或许有人只想混口饭吃,有人年纪大,有人年纪小,来自维桑共和国各个知名和不知名的角落,来自共和国的各种阶层;他们为了南海道的渔民能在没有秋后余暑的艳阳下安心处理渔获,为了东海道的农庄大叔能没有顾虑的守着白葡萄和红葡萄茁壮成长并酿出那些被称为世间绝品的美酒,为了威远城的织布姑娘能够在一天劳作之后坐在自家的炉火边笑着和家人分享一壶花果茶和榛子蛋糕,为了那些所有被他们这帮“乌合之众”守护着的人们,他们安然踏上了共和国在历史长河中喋血奋战的最前端。
而最终有几个人能得以像彭易之一般从那杀戮场中生还,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