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正趴在书案上写最后一道奏折——已经不能算是奏折,那是一封万言书。
政治上,杨廷和建议皇帝“固根本,谋改革”;军事上“用西军,立工部、兵部器械局,仿照西军铸造军械”,但后面犹豫万千他还是写上了“非西军政治环境不能有天下强军,不可与西军争,争,则必输无疑”。
经济上,杨廷和眼光独到,专门写上“运河运输能力远超陆路,建水师,夺回对运河的控制权”,同时“与漕运帮派合作,可赏赐身份,可封妻荫子,只要运河掌握在陛下手中,以江南之农业,合西陲之商品,燕赵之地富足有余,可为三代开太平天子之根本”。
再要写点什么,杨廷和老眼昏花,一头白发也脱离了发簪落下来了。
老了!
恨不能再为国朝拼一把!
“天使到!”
忽听门外一阵马蹄声,有人高声喝道。
前院里慌了儿子杨慎,后院里慌了老妻侧室,并两个女儿,只听杨慎喝道:“你三个忙什么?开门迎接圣旨!”
那声音有些颤抖,显然也怕的不行了。
杨廷和洒脱一笑,提起毛笔又要写,却听外头来人叫道:“杨老爷,陛下有诏,见圣旨即刻见驾,不得迟延!”
见驾?
杨廷和走出书房,厉声道:“圣驾行到宛平,罪臣焉能去见?李东阳在搞什么名堂?”
大汉将军手捧圣旨高声道:“杨老爷哪里的话,陛下说了,杨廷和有功于朝廷,有功于社稷,封太师。”
杨廷和懵住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杨廷和封太子太师,加同平章事,参与朝政;翰林院编修杨慎,加史官编撰……杨喻氏封一品诰命,杨蒋氏升五品宜人,诰、敕随后下达。”大汉将军笑道,“太师公,杨编撰请起,还请尽快安排车马,天子銮驾即将到卢沟桥了。”
杨廷和整个人都是懵的,不是说好了让老夫去云南喂马或者去广西找番薯吗?
太师是怎么回事?
国朝自洪武朝就已经撤销中书省了,这同平章事是怎么回事?
“哪怕送去崖州吃荔枝,老夫也有心理准备啊。”
杨廷和麻了。
“太师公,快走吧,旁人的指责倒不必在意,大将军法度森严,去迟了恐怕要严厉责问。”大汉将军小声提醒,“太师公家里有车吗?”
杨廷和这下急了,他为官清廉,要不是皇帝赐给他这么一坐宅院,罢相后他连住店都没钱。
当宰辅的时候配备给他的车马在罢相之日便全数交还给吏部和太仆寺了,他哪来的车马赶路?
还好,大汉将军进城时候想到了这点,顺路把一辆不知哪个官宦人家的车子给征用了。
“给钱了!”大汉将军目光炯炯。
杨廷和又是一阵懵。
“大将军得知太师公清廉,特命我等进城后先找车辆,快走。”大汉将军笑道。
是那厮?他怎么会好心管这些……
“不,不对,你们是牟斌手下,怎么会受他的节制?”杨廷和匆匆换上侧室送来的赐服,顺口问道。
大汉将军道:“陛下以大将军统领东西两厂、锦衣卫在内的天子亲军二十六卫。”
杨廷和白发飘扬,他感觉老皇帝是被挟持了。
亲军二十六卫是何等重要的部队怎么可能给西军?
“杨公,此事阳明公十分赞成。”跟来的锦衣卫校尉再提醒。
杨氏父子麻了,一家子闻讯而来的都麻了。
连邻居都麻了。
陛下到底再想什么,居然让西军来建立二十六卫?
“大人,时代变了。”
杨廷和想着这句话,快马加鞭出京师到宛平,正到时,杨慎指着前头叫道:“銮驾到!”
父子二人慌忙下车拜在路旁。
杨廷和三叩首,而后挺起脊梁目视銮驾,这一瞧他又一次呆了。
见石桥,那头千军万马,只见那红衣铁甲,军容雄壮;又见军中捧出百面大旗,正是天子所用,旗帜下銮驾威严,一旁锦衣卫护驾,另一旁铁甲军环绕,前头排开雁形阵,一面文武百官一边贵勋公侯,牟斌骑马在前头过河,汪直驱车在后头掩护,那銮驾旁边,宰辅不见,只有个红衣红马的铁甲将,与銮驾中探出头来看河对岸的老皇帝说的正好。
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是铁甲军在前面开道,老皇帝被挟持在中间吗?
“平身吧,外头冷,上车回去再说。”老皇帝没下辇见重臣,但远远却向杨廷和招手,“杨卿,这里来。”
杨廷和不敢抗旨,杨慎却要赶紧退下,以他的从七品小官儿,在这里连立足的位置都没有。
不料卫央招手道:“升庵先生,请这里来。”
杨廷和扬眉,这厮要作甚?
“我喜爱《三国演义》,只觉开头少了些韵味,阳明公无心成人之美,便只好与杨升庵商议,这也算是美事一件,”卫央笑道,“陛下,不若杨升庵作词,陛下主笔,成就这汉末一股英雄气如何?”
“胡闹!”老皇帝笑道,“朕可没那个功夫,再说,朕哪里来那等才学,你自去,”说完,看了一眼京师的方向,老皇帝摇着头,“真想在哈密久住。”
为何?
杨廷和赶到,闻言不悦道:“京师乃祖宗许下的重地……”
“杨卿呐!”老皇帝叹息道,“你若到过哈密,也不想回京师,那味儿,嘿!”
卫央奇怪,有那么难闻?
忽的就在这时,一阵北风平地卷来,沙尘连天。
“戴口罩。”卫央命传令兵当即下令。
一刹那,西军将是自行囊中翻出比面罩小,比巴掌大的口罩来,这可不是喷绒布,不过是寻常棉布里放了些特意制作的木炭。
有女军自中军纵马而来,瞧得杨廷和大皱眉头。
妇人在军中行走,成何体统?
“升庵先生,来一个?”卫央将一副口罩递过去,杨慎拿过来翻来覆去瞧了半晌,赞叹道,“比寻常棉布也细了十分。”
老皇帝忍受不了,见怀恩又要取檀香,连忙摆手道:“算了,此物贵重,往后要少用,”而后伸手道,“有多的没有?”
杨廷和大怒,天子遮住面颊那算什么天子威仪?
“太师公,就这沙尘,你想让天子呼吸道发炎吗?”卫央好笑道,“这里还有墨镜,要不要一副?”
……
“还是你们会玩。”老皇帝取来一副,饶有兴致瞧了半晌,道,“难怪西军在漠北纵横无敌,有这好物件儿,何惧风沙。”
卫央笑而不语,在漠北的大军如今训练的连战马都能戴上类似于泳镜的镜子了。
“我倒是能明白陛下为什么不喜欢京师了,环境真不如沙漠边缘的哈密,”卫央好笑道,“我原本还以为陛下舍不得哈密瓜呢。”
而后目视着杨慎,他知道此人很牛。
可牛到什么地步,他只知道“滚滚长江东逝水”,还知道他妻子是个有名的才女,曾写下“费长房缩不就想思地,女娲石补不完离恨天”,此外就不知道了。
老皇帝却知道,提醒道:“你既推崇王阳明,这杨升庵可是批判他的。”
哦?
卫央大喜。
“他不但批判王守仁,还批判程朱理学,还批判朱熹,他认为,理学可不是儒学!”老皇帝显然很欣赏杨慎。
卫央真觉着发现了宝藏男。
“朱厚熜啊,朱厚熜,你这辈子别想搞什么大礼仪之争,也别想把杨升庵送到云南去了。”卫央心笑道。
杨慎莫名其妙,见面就要诗词这他能理解,可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我,杨慎,杨廷和的长子,不用去云南喂马,不用去广西种地,不用去海南吃荔枝了,你别看的我毛骨悚然好不好啊?
挺渗人的!
卫央瞥了一眼在沙尘暴中连连眨眼的越王,摇摇头没搭理,让人去驾了那不知哪一家的马车,拉着杨慎便往后军中缩去,《三国演义》少了那首临江仙,他总感觉没那个味道。
原作者在此,毛宗岗闪退,还是让第一作者来吧。
但,没有云南喂马的经历他还能写得出那么荡气回肠的曲子?
希望能!
杨慎全然不懂此人要做什么,只见他从马鞍上取一卷书递过来,连忙往那行囊中瞧了瞧,竟还有几卷书,心中不由欣喜。
喜欢读书是没有错的,毕竟这不妨碍批判某些破书。
“瞧一下,若是能有一首好词,这一本书流传千古可就更有把握了。”卫央道,“我没那个本事,阳明公不愿赐教,你来。”
杨慎就着渐渐昏暗的光亮打开一瞧,心中吃惊了,书页中到处都是批语,甚至有大段的删改,看墨迹只怕通读不下上百遍。
他倒也看过这本书,毕竟京师里有一群二五眼到处说“秦国公能打仗全靠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故此对原版剧情十分熟悉。
但看卫央批改的版本,杨慎有点迟疑了。
这厮在撒谎啊。
他经常说自己是什么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粗人,许多人还真信了他的邪了。
就这书里的批改那能是大老粗干的?
杨慎拿着书卷瞧了上回,到第四回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扉页上的《临江仙》,这人在提醒什么呢?
思来想去,他脑袋一歪,连日来为年迈七旬的老父亲的担心,以及对朝政的愤懑,以及《临江仙》这个莫名其妙的提醒,让他身心俱疲,竟靠着车厢就那么睡着了。
车子摇晃中,銮驾过了宛平城,不停留,在风沙中一路直走,眼瞧着天色已晚,京师已遥遥在望。
城门口,风沙中,有一白衣女子,并一个白衣青年,两人早跪在那里,两人手中都捧着一张白纸,上头写着一个大字。
冤。
“既有冤情,为何驱赶?”西军前哨目视兵马司众人,手中刀出鞘。
那两人抬起头来,眼中泛出生的光彩。 14274/9468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