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应出手阔绰, 直接定下了镇上最好的酒楼。四人坐在酒楼三层的雅间内,往下望去,将整条长街尽收眼底。
中秋佳节,镇上布置得喜庆热闹。
天还没完全黑, 路边已经挂上了各式花灯, 只待夜色来临后点上。
“我早知道秦大哥学识高, 却没想到作诗也如此厉害。”方天应重复了一遍从家仆那儿听来的两句诗,夸赞道, “妙极, 当真是妙极。”
陈彦安拨弄着盘里的菜叶, 听言嗤笑:“行了方小少爷,你听得懂诗吗?”
“我怎么听不懂, 你当本少爷当真胸无点墨?”方天应笑骂,“吃你的吧, 几天不见, 怎么吃这么少了,减肥?”
陈彦安动作一滞,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要、要你管!”
方天应听不听得懂那句诗不清楚,但景黎是真听不太懂。他对诗词的鉴赏水平还没到那地步,只是在路上听方天应说,秦昭作出了一句天下学子都没作出来的诗。
不愧是秦昭。
景黎藏在桌下的手轻轻捏了下秦昭的手,小声道:“你真厉害。”
秦昭正给他夹菜,瞥见自家小鱼的神情, 心头有点发痒。他反手握住对方柔软的手指,指腹在手背上摩挲一下,凑到他耳边正想说什么。
方天应忽然道:“何止是厉害,秦大哥简直是全才!”
秦昭:“……”
这就是他不乐意有外人跟着的原因。
秦昭心头无奈, 却不好说什么,松开了景黎的手:“方公子过誉了。”
景黎想起先前方天应与他说过的信息,问:“出这句诗的那位王爷,真说过谁能对出来,就把谁提拔进翰林院吗?”
“当然,我听我爹说,那位荣亲王是当着当朝圣上和文武百官说的,自然不能有假。”方天应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可惜秦大哥生不逢时,现在已经不成了。”
“不成了?”
景黎还想再问,却被陈彦安打断:“有什么生不逢时的,应该说秦大哥逃过一劫才是。要当真那会儿被提拔去京城,还能有活路吗?”
方天应唔了一声:“说得也是。”
景黎隐约从他们话里觉出了什么,问:“什么意思呀?为什么说被提拔了就没活路?”
“你不知道?”陈彦安往四下看了看,见他们所在这雅间四方封闭,隔音极好,方才压低声音道,“那位荣亲王在几年前密谋篡位,已经被圣上下旨诛杀,死无全尸了!”
秦昭喝汤的动作一顿,勺子碰撞碗壁发出一声轻响。
不过这点细微的声音没有人发现。
“原来是这样……”景黎心中莫名有些惋惜。
虽然不知道那位亲王是什么人,但他敢在天下人面前说出,只要有人能对出他的诗边提拔为官这种话,那应该是个很有才气,性子张狂肆意的人。
原来已经死了……
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惋惜之意,陈彦安又道:“嫂子你别只看人一面,那位荣亲王没少做坏事,死了不可惜。当初圣上年幼,他摄政整整七年,贪污受贿,草菅人命,不怪圣上羽翼丰满后要除之而后快。”
“……要不怎么说,才气学识与品行无关呢?”
景黎惊讶地眨眨眼:“他这么坏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方天应打断道,“我爹说,那位摄政期间推行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政令,若不是他提高了商人的地位,还没有我家今天呢。”
陈彦安道:“但他杀的那些人可不是假的。”
方天应平静道:“但这顿是我请的。”
“……”陈彦安秒怂,“成,大少爷您说得都对。”
“所以还好秦大哥不是之前对出了这句诗。”陈彦安道,“听说圣上诛杀荣亲王后,将他朝中所有党羽清洗了一遍。要是真入了那位王爷麾下,恐怕早就性命不保了。”
秦昭未置一词。
片刻后,他轻声道:“你们说圣上下令诛杀那位亲王,是什么时候的事?”
“圣上昭告天下是两年多前的事,那会儿秦大哥你还卧床不起呢。”陈彦安道,“不过民间有传闻,圣上好几年前就已经把荣亲王偷偷杀了,只是那会儿终于清理完他所有党羽,才敢说出来。”
“……啧,想想那小皇帝真是可怜。要真如传闻中这样,他杀荣亲王的时候,还没我和方天应大吧?”
景黎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还从没听过这种皇室秘辛,听来只觉得复杂又凶险,幸好这些事都离他很远。
桌上有片刻沉默,秦昭给景黎夹了点菜,平静道:“好好一个中秋佳节,聊这些做什么?快吃饭。”
几人没再谈论这个话题。
陈彦安和方天应先前就是同窗,两人插科打诨,聊起天来气氛轻松愉快。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吃完后方天应还意犹未尽,说知道庙会上有猜灯谜的,要拉着秦昭和景黎去逛逛。
景黎那个不长心眼的险些又要跟着去了,被秦昭拽着衣领拉回来。
秦昭平静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去就好。”
方天应还没听懂秦昭话中的深意,倒是陈彦安反应过来了,朝秦昭悻悻一笑,把方天应到一边:“走走走,你我那脑子猜什么灯谜,陪我去酒馆喝个桂花酿,往日可没这机会!”
“不是,我为什么要和你——”方天应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彦安连拖带拽拉走了。
景黎茫然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唤道:“哎,你们怎么——”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秦昭抬手在景黎耳垂上轻轻捏了下,低声问:“怎么,还想跟着去?”
景黎:“……”
可能是今天完成了自己的计划,景黎现在心情很好,一时有点得意忘形,竟没注意到秦昭的态度。
但哪怕反应再迟钝,此刻他也听出了秦昭话里的危险意味。
景黎怂巴巴地摇头,又朝他讨好地笑了笑:“不想,我想和你在一起。”
秦昭:“嘴甜。”
“不过……”景黎回头看向陈彦安和方天应离开的方向,小声道,“我也想尝尝桂花酿……”
秦昭:“……”
秦昭叹了口气:“一会儿给你买。”
馋鱼。
秦昭带着景黎走在挂满花灯的长街上,见路边有卖糖果糕点的,便停下来买点。
他刚付了钱,却听见身后有起哄声传来。
回头一看,景黎手里握着一支桂花,神情有点发愣。
中秋佳节时,许多待字闺中的女子也会上街来游玩。这个时代男女民风较为开放,若女子在街上看中了谁,便将花枝抛到对方手上,是为示爱之意。
景黎听过这种传闻,但真正遇到还是头一次。
他看着面前那几位女子,有些手忙脚乱。
“我、我不是——”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接过那条花枝,温文有礼地递了回去:“他是我夫郎,姑娘误会了。”
说完,也不理会那女子是何反应,将糖果塞给景黎,牵起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只是片刻没盯着他,又险些惹了事。
秦昭在心中叹息。
可只打发了那几位女子还不够,今晚街上行人众多,一路走来,落在他二人身上的视线只多不少。
秦昭终于忍无可忍,去街边买了个小锦鲤面具,罩住了景黎大半张脸。
那面具上的锦鲤绘得不如景黎原身万分之一可爱,不过聊胜于无。
秦昭道:“戴好,不许摘下来。”
景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明明这一路上,看秦昭的人比他更多,这人凭什么吃飞醋?
秦昭近来气色比往常好了很多,脸上那点病气消退后,更衬得那张脸俊美万分。走在这街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景黎毫不退让,立刻从摊位上挑出一个狐狸面具,戴在秦昭脸上。
那面具做得很大,带上后只能看见秦昭精巧的下颚线和两片薄薄的唇瓣。
景黎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样好看。”
秦昭对此却颇为无奈:“可为什么我要戴狐狸?”
“狐狸最适合你呀。”
景黎抱着一袋糖果美滋滋地吃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东西,眼前一亮:“那是不是就是猜灯谜的地方,快来!”
街尾有一株高高的月桂树,树下挂着十数个花灯,每一盏花灯下都有数张红色纸条,写着相应的灯谜。
若有人想猜谜,便将那纸条摘下,在红纸的空白处写出谜底。
每个纸条上的灯谜不同,对应一个答案,不会有重复,也无法作弊。
月桂树下已经围了不少读书人,秦昭甚至在那里面看见了好几位今天诗会上的熟人。
一名摊贩坐在桂树前,大声吆喝:“三个铜板入场猜灯谜,猜中三个赠许愿红绸一条,猜中五个赠花灯一个,猜中十个退铜板,赠桂花酿一瓶!”
景黎眼睛都看直了。
秦昭问:“你方才说想要桂花酿?”
景黎连连点头。
秦昭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三个铜板,夫人。”
景黎从怀中取出铜板,秦昭接过去,上前放在那摊贩的摊子上。
对方乐呵呵地收了,给他一支笔:“公子自便,将答案写在纸上就成。对了,咱们这桂花酿只有一瓶,若有人先于公子答出十个,将奖品赢走,公子便只能以两个花灯作为奖品了。”
想赢大奖,不仅要能解题,还得速度快。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摊贩难得能遇上一口气答出十道题的客人,因此这瓶桂花酿送不出去的情况更多。
秦昭应了声好,也没往里走,径直取下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枚花灯上的所有纸条。
摊贩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一个花灯下面都放了五六个灯谜,内容各不相同。通常人猜灯谜,都是先看了题面,能猜出答案才将其取下来。
还从没见过这人这样,看也不看,直接拿下来的。
秦昭将取下灯谜放在桌上,快速扫了眼上面的题面,仿佛未经思索,提笔就开始写。
摊贩:“???”
想都不想就写,这人来捣乱的吧?
他心中隐有不悦,凑过去一看,却愣住了。
秦昭的第一个答案已经写完。
是正确的。
他没有停歇,立即开始写下一个。
周遭围满了不少猜灯谜的人,没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唯有那摊贩死死盯着秦昭。后者飞快写完了取下来的那六张红纸,又抬头去随便抓了四张,弯腰写起来。
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秦昭已经答满了十道题。
他放下笔,将那十张红纸递给摊贩:“您看看,这些答案对吗?”
摊贩像见了鬼一样看他。
他方才全程盯着秦昭,自然知道他写的全是对的。此刻接过来,又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连连点头:“对,全对!”
秦昭:“多谢。”
摊贩高声道:“恭喜这位公子猜中十个灯谜,赠与桂花酿一瓶!”
众人哗然,左右问着是何人答对了题。摊贩也想询问秦昭姓名,可秦昭只是摇摇头,接过摊贩递来的桂花酿和铜板,牵着景黎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条小河从镇中穿过,河对岸有不少人正在放花灯。
秦昭与景黎坐在另一侧的石桥边,对比起来显得格外清净。
秦昭揭开酒壶盖子,将桂花酿递给景黎:“只许喝一口。”
“知道啦,我酒量又不差。”
景黎这话纯属自欺欺人。
他的酒量不差仅限于几度到十几度的酒,怎么喝都没事。要是碰到度数高点的,一杯都能喝得他发晕。
不过嘛,这只是桂花酿,又是古代,度数能有多高?
景黎这样想着,先小小地抿了一口。
入口便是一股浓郁的桂花香,直冲鼻腔,甜甜的花香沁人心脾。而有了这桂花香的掩盖,几乎尝不出丝毫酒味。
景黎眼神亮了亮,又喝了一小口。
他喝起来就没完,秦昭偏头看他,忍不住又劝道:“少喝点,一会儿还要去放花灯。”
“知道啦。”景黎眯起眼睛,回味着口中的桂花香气,“这会儿已经好晚了,放完花灯我们就回家吧,家里还——”
还有准备好的惊喜。
景黎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下去。
秦昭从他这欲言又止中听出了心虚,偏头问:“家里还有什么?”
“唔……”景黎视线躲闪,没说话。
秦昭手指轻轻揉捏着对方的耳垂,还想再问,忽然被一个带着桂花香味的吻堵住了。
景黎撬开他的唇齿,小心翼翼亲吻着他。他口腔中满是桂花酿的香气,又甜得似蜜一般,像是吃下一块柔软的桂花糖糕。
半晌,秦昭稍稍退开,笑道:“别以为这样就打发我了,你今日将我支走,到底是想——”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身躯忽然一软,就这么倒在他怀里。
秦昭:“……”
“小鱼?”秦昭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问,“你怎么了?”
景黎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声音含糊不清:“别吵……有点晕……”
这就……醉了?
秦昭将他手里的桂花酿瓶子接过来,略微一摇晃,里面已经空了。
他扭头望向河对岸,悠悠叹了口气。
早知道放完花灯再让他喝了。
景黎很快醉得不省人事,幸好他身形不高,又瘦瘦小小,扶起来不算困难。秦昭半搂半抱将人带回村子,略微喘息着推开门。
院子里很黑,秦昭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景黎跌跌撞撞走进去。
他先将景黎放在院中的竹椅上,提灯往主屋走。
推开主屋的门,却愣住了。
屋内已经变了模样。
悬挂的布帘换成了红色,原本正对大门的地方,张贴了一张大大的囍字。最前方的桌上同样铺着红布,还摆了两个崭新的红烛台。
这就是……景黎要给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