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墨汁滴落到纸上, 缓缓晕开一小片墨渍。
秦昭眼眸垂下,藏起眸中那一丝笑意。
秦昭此人何其聪慧,陈彦安方才把事情一招,他立即明白过来。
这小鱼今天根本就没生气, 他是因为得知秦昭不喜女子, 也不喜双儿, 开始担心要怎么帮他完成心愿。
秦昭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担心小鱼因为村民的多此一举而生气,特意前去帮他扫清障碍, 可这人……这人在家里帮他相亲。
……这傻鱼。
小傻鱼已经完全吓蒙了, 他抿了抿唇, 几乎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表情。
秦昭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还是陈彦安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要帮兄长寻个男人?还要亲自问他喜欢什么类型?”草药香萦绕不去,秦昭的声音从头顶悠悠传来,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一位兄长?”
景黎:“……”
他和那个死胖子没完!
“我……”景黎硬着头皮道,“我就是和他说着玩玩。”
“只是说着玩玩?”秦昭轻声反问。
这语气让景黎脊背发凉, 他勉强点点头, 艰难道:“对,就只是说着玩玩。”
说完, 又怂巴巴地缩成一团,身形显得比平时更娇小。
……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是在撒谎。
秦昭哪里还舍得找他麻烦,无声地叹了口气,直起身:“罢了。”
他挽着袖子走到灶台边,问:“给你买了只鸡回来,想吃炖的还是烤的?”
“都可以。”景黎鼓起勇气瞥了他一眼, 见秦昭看上去没有生气,才小声道,“最好……一半炖,一半烤。”
“……”秦昭回眸望向他, 点头,“好。”
吃过晚饭后没多久,天上果真下起雨来。
这雨不比春日的绵绵细雨,下得又急又猛,天上闪电划过,将阴沉沉的天空映得恍若白日。
秦昭望着天边,神情隐隐有些担忧。
景黎抬头时恰好看见他这模样,问:“秦昭,你在想什么呀?”
秦昭:“雨。”
景黎没听明白。
秦昭解释道:“临溪村沿溪而建,我在这里的三年间,村中有两年曾遭水患。如今还未到六月,便下这么大的雨,今年恐怕……”
“可临溪村不是在上游吗?”景黎问。
“这才是麻烦之处。”秦昭道,“下游的几个村落由于前些年受水患严重,官府特意派人加高堤岸,也有专人检测水位。可临溪村不在这其中。”
临溪村地势不高不低,虽然不在水患严重区域,可一旦溪流涨水,沿岸的田地必然受到破坏。
那点损坏入不得官府的眼,不会派人力物力前来救援,可对百姓来说,每次遭遇水患都是惨重的损失。
秦昭道:“我刚来村子的第一年,村里便遭了水患,且受灾严重。村长被逼无奈,去县城请求县令救助,却被赶了回来。”
“这不是官府渎职吗?他们怎么能不管呢?”景黎眉头紧蹙,愤愤道,“肯定是个贪官。”
秦昭摇头不答。
雨势渐大,他起身将窗户合上,防止大雨飘进屋:“希望只是我多虑吧,而且……”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坐在桌边的少年。
今年有小锦鲤在,说不定真能有趋利避害之效。
景黎眨眨眼:“而且什么?”
“没事。”秦昭道:“你练习得如何?”
“已经写好啦!”景黎把手上的毛边纸递给他看。
景黎这一晚上都在习字。
他好不容易找到点能消遣的事,又缠着秦昭学了许多字,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好几张毛边纸。
“等学会之后,我就可以帮你抄书啦!”景黎煞有其事道。
家里只有一张书桌,秦昭只能被自家小鱼挤去床上看书。他坐在床沿边,听言只是轻轻笑了下,并不放在心上。
小家伙正在刚学会新东西的兴奋劲头上,能坚持多久还说不准。
景黎见他这模样,强调道:“我可以的,你别不信我。”
“嗯,我信。”秦昭想了想,又道,“你若真想习字,改日去镇上帮你买本千字文。”
《千字文》是这个时代幼童识字的专用书籍,景黎觉得这名字格外熟悉,眨了眨眼:“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秦昭翻书的动作一顿:“这你也知道?”
景黎朝他得意一笑。
这些在现代算是常识,虽然景黎没有专门学过国学,但背出开头几句没什么问题。
秦昭这么厉害,一定喜欢有学识的人。
他得更努力才行。
景黎在心里这么想着,低头继续练习写字。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屋外,屋内灯火跳动,在窗户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又过了几日,屋子终于完全盖好了。
屋子盖好的当天下午,方天应的家具运到了临溪村,直接就搬进了新家里。
——秦昭都不知道这小少爷从哪儿来的消息。
“这批用的都是上好的榆木,本少爷亲手挑的,盯着监工了十日才做出来。喂,你,动作当心点,别给磕破了!”方天应一边给秦昭介绍,一边招呼人往屋里搬。
秦昭在旁看着几名壮汉将一件件家具往屋里搬,颇有些无奈。
他原本只告诉方天应他们需要一张床、一个衣橱和一张方桌,可这人根本没按他说的来,什么小案、书桌、妆镜配备得一应俱全,外间甚至还有张铺了软席的小榻!
这一套家具往屋里一摆,顿时从普通的农户小土房,摇身变成一个雅致的乡间宅院。
“你这院子又不大,修这么大的池子做什么,多占地方?”方天应带来的手下还在屋里忙活,方天应拉着秦昭踏上院中的石桥,四下打量着,“这桥倒是不错,你们读书人就是风雅,这竹墙,这小桥,要是再种点荷花,就更好看了。”
秦昭摇头:“我这水里不种荷花。”
想养活荷花,池底必须铺上一层厚厚的淤泥。
他家小鱼怕脏。
方天应问:“那你弄这池子做什么?”
他话音落下,却没注意一道鲜红的影子从清澈见底的池水里一闪而过。
秦昭收回目光,平静道:“养鱼。”
方天应:“……”
锦鲤的事在村里已经没多少人提及,但外头完全不是这样。方天应近来天天操心锦鲤的事,对“鱼”这个字眼十分敏感。
他一言难尽地望了秦昭一眼,果断不再和他聊这个话题。
“诶,你这椅子不错!”方天应又看见个新鲜玩意,快步下了石桥。
水池边,摆放了一把竹制躺椅。
那竹椅一人躺上去还有富余,竹子打磨得光滑而冰凉。方天应没去躺,只是站在椅背后头摇晃两下,看向秦昭的视线带上些许深意:“秦大哥,你可以啊。”
秦昭:“?”
方天应瞧了眼屋内,见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那《春闺密事》最新一册用的就是这种躺椅,我一直想弄一把来试试,可惜没那机会。不过真是没想到,原来秦大哥也看那个。”
秦昭:“???”
秦昭如实道:“我没看过,那是什么?”
“你没看过?”方天应惊讶地睁大眼睛,道,“时下最热门的话本,你不是在帮镇上的书肆抄书么,怎么这也不知道?”
秦昭:“……”
方天应沉吟片刻:“也对,书肆不会雇人抄话本。”
秦昭望着方天应的神情,隐约猜到他说的是什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恰好这时方天应的手下已经将屋内布置完毕,纷纷走出来。
方天应还有点事,不便久留。秦昭把他们送到门外,临别前没忍住,还是解释道:“我做那躺椅只是因为围墙的竹材有剩余,不是你想那样。”
方天应摆了摆手,笑道:“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正好物尽其用,这不挺好嘛!”
秦昭:“……”
他将方天应送到村口,目视方天应的牛车离开,才扭头回到院子。
推开竹门,便看见景黎披着那件石榴红的外袍,整个人蜷在竹椅上摇摇晃晃,赤.裸的足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池水。
见他回来,景黎抬起头,好奇地问:“方天应刚才说什么物尽其用呀?”
秦昭:“…………”
“没什么,你把衣服穿好,与我回小屋收拾东西。”
“知道啦……咦,你耳朵怎么红了?”
“……没有,你看错了。”
……
按照村里的习俗,新房落成时不少邻里亲朋都会来随礼,再讨杯茶水,算是沾沾喜气。
也就是在这僻壤的小山村,农户们家境都好不到哪儿去,请不起更好的东西。要是换做稍微富庶之地,那就该招待亲友吃酒席了。
秦昭本以为自己在村里熟人不多,应该不会有多少人来,却没想到从搬家第二天开始,一连三天都有人上门,忙得他一点做其他事的时间都没有。
“我自己去没问题的,你放心吧!”景黎拎着木桶站在院门前。
这几天秦昭太忙,偏巧天又不下雨,地里那些菜好几天没人搭理,需要除草和浇水。
秦昭本想雇个人去帮着做,却被景黎主动把活揽了下来。
屋里还有客人,秦昭不能离开太久,景黎道:“你快进去吧,别让李叔他们等太久。”
“可你自己……”
“我真的可以。”景黎朝他眨眨眼,“家里男人忙的时候,这些事不就该由夫郎来做吗?”
秦昭一怔。
“我也想偶尔能帮帮你嘛。”景黎不由分说推着秦昭进了门,道,“快回屋去,我浇完水就回来,晚上想吃鸡蛋饼!”
他说完,拎起水桶转身沿着小路跑开。
其实景黎并不会种田。
在这之前,他没有在乡村生活的经历,直到最近才开始有意学习。
他想用这些方式对秦昭好一些。
想帮他分担一些压力,让他过得更轻松一些,能闲下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这就是景黎思考了许多天做出的决定。
一直以来,秦昭都对他太好了。
从不让他担忧吃穿,还给他修这么大的水池,生活中处处忍让迁就。可越是这样,景黎就越是觉得,秦昭只是将他当做宠物喜欢。
如果他能多帮上秦昭一些忙,秦昭就不会只把他当成一条宠物鱼。
秦昭应该……也会更喜欢他一点吧。
景黎这么想着,很快来到村外的那片田地,可田里已经有人了。
夏日天色黑得晚,远处夕阳将山野间映得鲜红。
秦昭租来的这片田地涨势极好,地里的秧苗郁郁葱葱。那田地的中央,一个庄稼汉打扮的男人戴着斗笠,背对他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
景黎眉宇微微皱起,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你是什么人?”
来人被他吓得浑身一颤,直起身,拔腿就往村外的方向跑。
景黎这下才终于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
是几株秧苗。
那个人正在拔他家菜地里的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