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谷,满山遍野的梅花,白的雪白,红的血红,芬香蓊勃,落英缤纷。
祝英台很喜欢那些开得绚丽多彩的花儿,从早到晚一整天在山谷内飞来飞去。
梁山伯则喜欢静静地停在花枝上,沐浴着冬日暖暖的阳光,享受那分难得的宁静安详。
白天的梅花谷没有什么人,只有松鼠在林间戏耍,白兔在草丛中酣睡,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各式各样的鸟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此时此刻,山伯忽然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既然抛开了诗书,又不用经纶事务,一切都变得无比轻松。他宁愿永远沐浴在晴天朗日之下,而不愿去想夜晚的孤寂。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火红的夕阳最终还是下山了,一轮明月缓缓爬上树梢,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英台斜靠在山伯身边,摸着身上柔软的蝶衣,说道:“可惜这衣服太小了点,若能大若人体,该有多好!”
山伯柔声道:“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若是大若人体,就不是蝴蝶了。”
英台紧抓住他的手,缓缓摇头道:“梁兄有所不知,送我蝶衣的那位仙子曾经说过,这两件蝶衣是她苦思冥想、辛苦数日琢磨出来的,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一件难得的宝物,等闲妖魔难以破之。仙家宝物变化万千,若说能大能小,甚至移形换貌,都不是没可能……”话未说完,她的形体竟然真的开始变大起来,盏茶工夫便增高到本身高度,进而蝶翅化作手臂,绒毛化作肌肤,最后连面部也恢复了本来形象!
她竟然依托蝶衣幻出了人形!
这一刻,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想象:“天呐,到底是我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化成了我?人说庄生晓梦迷蝴蝶,我现在是蝴蝶晚梦迷英台!”
山伯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他的心里一片混乱:“自从跌落井中那一刻,所经之事再不能以常理论处!我的肉体还在九龙墟之内,魂魄却已经化成了蝴蝶,这一切是多么的匪夷所思?如今英台竟然凭着蝶衣化成了人形,真的令人难以理解!苍天呐!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令这么多的奇迹凭空落在我们身上?你若是真的眷顾我们,又何必赐予这么多的磨难?若是讨厌我们,又为何不让我们痛快地死?”
山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场赌注其实才刚刚开始,真正的磨难还在后面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对玉人静静地坐在树下,相依相偎,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的心里很矛盾,既有甜蜜,也有苦涩,然而更多的还是迷惘。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等到皎洁的月亮升到半空的时候,宁静的梅花谷忽然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人影从各个角落聚拢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形态多样,衣着迥异。欢声笑语,不时从各处响起。
忽然见到那么多人,梁祝二人都被吓了一跳。
英台心中很紧张。她首先想到的是鬼魅,因为那些人看上去很恍惚,就像一团烟雾一般。
梁山伯的心里却感到十分悲哀:“‘人死曰鬼’,我和英台都是死过的人,灵魂脱离了肉体,便属于鬼魅了!虽说有了蝶衣相护,看起来像是人形,其实内里跟那些人差不了许多。”
“既然都是鬼魅,便没什么可怕的。”山伯一面安慰英台,一面远远地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人群。
人影越聚越多,到后来渐渐多过百人,寒暄之声此起彼伏。
“杜先生,您真的要离开了吗?离开之后您准备到哪里去?”
“杜老伯,你昨天讲的故事真好听,趁现在月白风清,能不能再讲一段?
“杜师傅,听说谷内又来了新人,您帮我们引荐一下好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称呼之中都离不开一个‘杜’字。
梁山伯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姓‘杜’的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头戴白伦巾,身着鹤氅裘,形象格外清晰,与别人的影影绰绰大不一样。
正看之时,忽见那老者向自己招手:“请过来叙话!两位既然摸到这里,就不是外人。”
英台稍显迟疑,山伯已经拉着她走了过去,对着老者躬身施礼道:“我等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还请多多关照。”
老者笑着还礼:“大家都是灵鬼,不必执著于人间俗礼。在下杜预,比两位早来几年,算是此地之主。这些都是谷内的朋友,大家认识一下。”
旁边围观的人纷纷上前招呼,嘘寒问暖,气氛显得很是热烈。
有人见他们身着蝶衣,笑着道:“这劳什子可以脱下来了。放心吧,有杜公在,牛头马面也会给几分面子!梅花谷已经安静了几十年,你们就放心地在此修炼,不会有人打扰的。”
梁山伯一面跟众人说着话,一面惊异地望着老者,心想:“这杜预是什么人?看上去似乎很神气的呢!”
老者笑着呵斥说话之人:“别胡说!他这件衣服制作得很精细,一看就知非是凡品。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百日之内最好别脱下来。等到阎君的通缉令过了期,那时再脱也不迟!”
山伯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想了半天,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来,禁不住脱口问道:“莫非先生便是精研春秋左传,曾以八百精兵大破吴军,逼得吴主孙浩走投无路的征南大将军杜老先生?”
杜预嗤之以鼻,笑道:“什么征南大将军?全是狗屁!浪里虚名的东西,有什么用!人活着还是要做点正事!老夫活了六十三岁,前半生打打杀杀,全都虚度了,到了晚年才开始写《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左氏传音》、《春秋长历》等几本书,总算到老没有白活!要不然,现在的日子哪会这么好过?咦,看你年纪轻轻,莫非读过拙作不成?”
梁山伯绝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遇到死去几十年的前辈高人,心中感慨万千,口中恭恭敬敬地答道:“晚生侥幸读过一些,对先生的注解由衷佩服。”
杜预似乎有些不信:“是吗?你会对《左传》感兴趣?不行,我要考考你,看你是不是吹牛。”
话未说完,就听旁边有人笑道:“杜公,您老学问渊博,就别刁难他了。人家是新来的,年纪又这么小,哪能答出您的问题?有这工夫,还不如给我们讲个故事听听。”
杜预扫了众人一眼,怒道:“就知道听故事!年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再这样下去,你们何时能有进步?”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口气,接着道:“还有百日就要离开了。说老实话,在这宁静的山谷住了几十年,任谁心里都有几分留恋。相处这么久,我也没什么宝物留给大家,临走之前,只想将自己修炼多年的一点心得跟大家交流交流,你们究竟想不想听?”
众人闻言“呼啦”一声围了过来,口中叫着:“杜先生,杜爷爷,您快讲吧,我们都盼了好久了,正竖着耳朵听呢!”
杜预看着大家十分急切的神色,“嘿嘿”一笑,故做高深地道:“在我开讲之前,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如果有人能答出来,我就一分不留倾囊相授,如果没人答得出来,我只能传授一半!”
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冲上前抓住他的手,一面使劲摇着一面撒娇道:“杜爷爷,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讲给我们听吧。”
杜预一把将他捉过来抱在怀里,伸手整了整白伦巾,笑道:“不行!大法无价,只传智者。这些问题既是做人的常识,也是做鬼的根本,若是答不上来,你们的日子就算白过了!再修一千年还是孤魂野鬼!”
众人哑口无言,只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杜预拍了拍手掌,说道:“大家听好,我的第一个问题来了。《左传.昭公七年》,子产在回答伯有是否‘能为鬼’的问题时,曾经说过一段话,那段话对于做人做鬼都有极高的价值,你们说说,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没人能答得出。
有个年轻的女子面现哀愁之色,埋怨道:“奴家生来没读过诗书,连字都不识,哪里知道什么左转右转?又不是考秀才,杜公这题谁能答得出?”
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这个……我当年似乎读过,只是日子久了,全忘记了……杜先生,您就讲出来吧,我们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杜预摇头叹了口气,眼睛从众人面上转到梁祝二人身上,道:“你们也说说看,知道多少说多少,记不全没关系。”
梁山伯低头沉思了片刻,缓缓答道:“子产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先生是指这句话吗?”
杜预眼睛一亮,问道:“看样子是真的读过《左传》了!不过,你知道其中的含义吗?”
梁山伯微微一笑,答道:“我还记得先生的注解呢!您老好像说,人一生下来就有了魂魄。魂魄跟实实在在的人体一样,也是由极为精细的物质组成的,不管是人体还是魂魄,如果能大量吸收、储存精微物质,都会越来越強大,甚至可以达到神而明之的境界。”
杜预点点头,颇为满意地道:“说得不错。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这段话都是修炼的总则。做人讲究修身养性,不断积累自己的能力;做鬼也要不断修持,逐渐累计精微物质,使魂魄越来越强。所谓神而明之,什么是神而明之?那是神仙之流了,最低也是个鬼仙。‘鬼仙者,五行之下,阴中超脱,神象不明,鬼间无性,三山无名,不入轮回。’嘿嘿,快了,再过几天……老夫就差不多了……”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赞道:“小伙子,你的学问不错嘛!若是参加科考,定然可以高中。”说着上下打量了梁祝二人一眼,连叹两声“可惜”。
闻听“可惜”两字,英台心里有些难过。她明白对方的意思,那是说山伯这么年轻就死了,实在可惜得很。想想也是,如果山伯没有殉情,以他的才智定能做出一番惊人的事业。可是现在呢?只能跟孤魂野鬼为伴,前路渺茫,不知乡关何处,想想就令人沮丧。
止住叹息,杜预又问众人:“你们说说,到底什么是‘鬼’?什么是‘魂’?什么是‘魄’?谁能分得清楚?”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举手:“我知道!像我们这种就是‘魂’,至于‘魄’嘛,要么下了地狱,要么早就消散了!”
杜预微微摇头:“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你们的境界还差了些。若想修成鬼仙,难呐!”说话之间,双目依旧望向山伯,似有希冀之色。
山伯觉得这问题不好回答,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勉强答道:“《说文解字》中说,‘人死曰鬼’;‘魂,阳气也。魄,阴神也。’‘魂魄,神灵之名,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礼记.郊特性篇》中则说:‘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就是说,人死后魂魄分离,魂升到了天上,而魄则降到地下。不知道这说法对不对?”
杜预先是赞了两句,然后笑着摇头,说道:“前面说得不错,后面不够准确。‘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这句话并不能谨从字面解释。实际上,人死之后,魂气有上升的愿望,也有上升的可能,可是绝大多数最终还是下降了。你道为何?”
山伯摇摇头,这种问题从未进入过他思考的范围。
英台鼓起勇气道:“魂气被黑白无常拘了去,压在阴曹地府了呗!”
杜预望她一眼,笑道:“你也说对了一半。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那都是外在的因素,并非魂气下降的关键。譬如尘世之中,一个人能不能出人头地,关键在于他自己是否努力,别人的打压都是次要的。人死之后也是这样,魂气能不能上天,归根到底取决于修炼的程度。如果魂气足够强,比如说道家修成了元神,身体虽遭兵解,元神还是能升入天界,成为傲啸于云天之间的尸解仙;如果是普通人,从未经过修炼,魂气相当弱,既没有能力升天,也无法承受世间急风暴雨的考验,只能被牛头马面引入阴间;还有一类人,修炼程度不高不低,或者因缘凑巧得了某种便利,虽然无法上天,却能在世间生存下来,最终就成了不受约束的孤魂野鬼,譬如我们这些人……”
话未说完,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赞道:“先生说得不错!在下王道凡,本是茅山道人,当年跟师祖一起迎接魔教的挑衅,双双不敌,几乎同时兵解。结果师祖元神出壳升了天,我却跑到了这里。不上不下,就在这里吊着了!”
英台望着坐在杜宇怀中的孩子,有些好奇地问道:“小弟弟,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难道说你也修炼过不成?”
那孩子本在高兴之中,闻言忽然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我姑姑……是衡山派的长老,为了保护我,将唯一的仙草给我吃了,还背着我跑了很远很远的路,最后仍然被拜火教的魔头赶上,姑姑……的元神也散了……呜呜,我再也见不到姑姑了……”
英台听他哭得心酸,走上前去帮他抹了抹眼泪,劝道:“好孩子,别哭了,以后我来做你姑姑,行吗?”
孩子泪眼婆娑瞄了她一眼,说道:“我只能叫你姐姐。我姑姑比你大得多。”
英台一怔,随即道:“姐姐就姐姐,我反正也没亲人了,认个弟弟也不错。”
山伯一直在思考老者的话,感到很受启发,再度躬身问道:“先生说得真好。您老一直在说‘魂气归于天’,却不知‘形魄归于地’何解?”
杜预一把将孩子推给英台,答道:“‘形魄归于地’,形指肉体,人死后入土为安;魄指阴魄,比魂气更加脆弱,不可能升入天界,也难存于世间,只要被风一吹,被雨一淋,就彻底散了,最多只能进入阴间,跟被拘的魂气合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忽然上下打量了近在咫尺的英台一眼,面现惊异之色:“咦,你的魂魄俱在?这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众人一下子围了过来,连声惊叹:“天呐,这可是真的啊!”
英台不以为意地道:“魂魄俱在怎么了?”
杜预激动地手足颤抖:“傻孩子,魂魄俱在,那就是完整的人了!你们阳寿未尽,生死簿上没有名字,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肉体,随时可以成为人呐!”
英台与山伯面面相觑,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道理!
英台厌倦了尘世的束缚,比较而言,她更喜欢身着蝶衣,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天地之间,与清风朝露为伴,飞鸟鸣蝉相依。
山伯却不能那样做,因为他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阳魂残缺。”他不知道这病是怎么来的,只知道化蝶一时,便会折损阳寿十日,等到阳寿尽了,或许就穿不得蝶衣,只能到阴曹地府报到了。因此,他需要找个合适的肉身,脱下这件虽然制作得十分精巧,却不适合他穿的蝶衣。
不过,什么样的肉体才好用呢?
众人围着梁祝二人议论纷纷,不停地给他们出主意。
“别找太胖的,不然迈不动步子!”
“别找太瘦的,否则没力气干活!”
“别找千年僵尸,否则手脚不灵便!难看死了!”
“不知道找个女身行不行?听说最近变身很流行的。”还有人在歪门邪道地瞎说。
杜预听得不顺耳,将手一摆,低喝道:“什么玩意,尽是些馊主意!”
“杜公,您倒是说说看,什么才算是好主意?”
杜预双眉微扬,说道:“身材、相貌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心地’和死亡的时间,还有就是死亡的方式!”
先前说话的年轻女子笑道:“杜老也真是的,不过是找个肉身而已,又不是找对象成亲,还讲究什么‘心地’?”
杜预摇摇头:“不然。所谓同气相求,只有找到心地相若的肉身,才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能力,否则即使魂魄融合进去也呆不久。当然了,如果你的能力相当强,特别是心性十分坚韧,那又另当别论。”
山伯觉得好生为难,问道:“萍水相逢,连一句话都没有交谈过,怎能知道对方的心地是好是坏?”
旁边有不少人跟着附和:“是啊!就算是多少年的朋友,也难看透对方的心性,人面兽心的家伙的家伙多了!”
杜预笑了笑,说道:“我也没有好法子。只能说先看面相,感觉还可以就试试,不行赶紧换。”
有人问道:“那么时间呢?是否越早越好?”
杜预道:“只要肉身没坏,便不算太晚。除非处于冰天雪地,肉体可以长久不坏;若是温度较高,肉体很快就坏了。一般而言,时间越短肉身保存得越好。不过如果进入太早,也会有问题!因为人死之后呼吸虽然没了,灵魂并没有立即离去,总要过几个时辰才走。若是双方的魂魄纠缠在一起,容易引起性格错乱、记忆缺失。一般来说,必须在对方死去四个时辰之后才能借尸还魂。”
“那么,死亡的方式呢?这方面有什么讲究?”
显然,大家对这个问题都很感兴趣,因此不断有人询问。
杜预深吸了一口气,道:“死亡的方式也很重要。比如说,一个人被别人用刀砍死了,或者服毒自尽了,要么四肢不全,要么五脏受损,肉身就不能再用。试想,他们自身的灵魂都无法生存,何况外来的魂魄呢?一般来说,最好是身体完整,五脏俱全的,比如说掉河里淹死的,落入洞窟憋死的,一时想不开气死的……”
山伯乍舌道:“这可不好找呢!看来要碰运气了。”
英台望他一眼,轻笑道:“还有啊!梁兄挑人的时候可要看仔细些,千万别找凶神恶煞的家伙,否则我会做噩梦的!老实说,我还是喜欢你本来的相貌,那样子看着才亲切。”
山伯叫道:“那就更加难了,百万人中也难找到十分相似的,何况还有心地、死亡时间等诸般限制。难呐!”
杜预连连摆手:“只要骨架差不多就行了,至于胖瘦、脸型,都可以再想办法。我说诸位,你们都别闲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趁现在月白风清,都出去四处走走,若是见到新死的人,赶紧回来说一声。不过千万别走太远!尤其不要靠近宁幽宫三十里之内,知道吗?”
众人答应一声“知道了!你都说过几百回了!”,随后便散了。
山伯不忙去寻找肉身,而是捉住杜预不放,问道:“先生适才所言修鬼之论,似乎言犹未尽,其中还有很多模糊的地方,能否再仔细说说?”
杜预看周遭无人,笑道:“小兄弟做鬼没几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正像我先前所说的,若想明白修鬼的原则,还要从子产的话中去寻求。‘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这句话讲得很清楚,你仔细琢磨琢磨。”
山伯恳求道:“这句话的核心应该在于‘用物精多’四个字。不过到底什么是物精?怎么才能使之多起来?先生能否略述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杜预直视着他,缓缓说道:“小兄弟既然能答出我的问题,足见与我有缘。我也就实话实说,不想瞒你。关于‘物精’二字,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它应该包括多重因素。其一是‘精’,包括日月之华,山川之精,草木之灵,鸟兽之瑞,只有尽量多吸收诸般精华,才能使魂魄充盈起来;其二是‘气’,经过修炼,可以将吸收的精微物质转化为内在的气,从而拥有强大的气场,然后魂魄就有了外在的能力。你仔细看着……”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右手,向着远处一块重逾百斤的石头招了招,那石头就轻轻飘了起来,“这就是气的大能,我既然能用一股气将石头托起来,就能做别的令人瞠目的事,比如以气御剑,杀人于百丈开外……”
英台在旁看得惊服:“先生的修为竟然有这么高!怪不得能令那些人俯首帖耳。您已经修成了鬼仙,想来不是朝夕之功,大概您在生前就曾经修炼过吧。”
杜预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心神不属地道:“老夫生于名门望族之家,自幼涉猎甚广。魏将钟会领兵攻西蜀,我曾随征参赞军机,任镇西长史,有幸拜访青城、峨嵋两派的高人,得了些佛道两家的窍要。可惜公务繁忙修炼不勤,直到临死才开始认真修行。不过,正是得益于生前的参悟,我的修炼才进展较快。”
山伯一直在沉思对方所说的话,此时依旧紧追不舍,问道:“关于‘物精’二字,先生说有多重因素,却不知除了‘精’与‘气’之外,还有什么?”
杜预从树梢收回目光,望着两人道:“还有就是‘神’和‘心’。当你修炼到内气充盈的时候,就能开始修炼元神。魂气本来就属于‘阳’,它的高级形式就是‘神’,又叫元神。一旦修成了元神就脱离了鬼身,属于仙界的范畴了。元神的修炼是没有止境的,最低等的叫做鬼仙,其次是人仙、地仙、神仙、天仙。老夫的功力已经接近鬼仙,在过些日子,我准备换个地方去修人仙。”
山伯再度问道:“那么,‘心’做何解?”
杜预开始变得吝啬起来,只是简单地道:“‘心’嘛,道心,仙心,佛心,良心之类也。这个与劫难有关,不必多说,你日后慢慢就明白了。”
通过这番交谈,山伯已经大体明白了修鬼的方式,心中感到大有收获,因而十分高兴。
英台赞叹道:“杜老这么聪明,将来肯定能修成天仙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杜预苦笑不止:“若是生前就开始修,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如今修完鬼仙还要到尘世去修人仙,纯粹是画蛇添足!”
“先生要到尘世去修人仙?”山伯感到很是惊奇。
杜预淡淡地道:“那是自然。身入尘世之中,与凡夫俗子为邻,尽力吸收人气,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乃曰人仙。修成这一关差不多又要百年!”
英台问道:“有没有一步登天的法子?难道修鬼就没有捷径了吗?”
杜预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答道:“‘仙车驻七襄,凤驾出天潢,月映九微火,风吹百合香……’”
英台吃了一惊:“这几句话我也听说过,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杜预心神不定地道:“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仙机。仙车、凤驾每过百年出现一次,每次在无数的灵、鬼之中挑选三男三女带入天界。一旦被选中,便可一步登天,直接成为神仙!”
闻听此言,山伯也不由得动了心,问道:“仙车、凤驾什么时候来?都从哪里经过?他们怎么选人?”
杜预摇摇头:“仙车八骏,凤驾青鸾,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何人知之?”
天未亮,众人纷纷回返,禀报搜寻结果。说是周围五十里内人烟稀少,没有见到一个死人,再远处才逐渐有些村落,可惜距离太远,大家都不敢前去。
山伯心中已然十分感激,忙道:“诸位辛苦了!如此厚爱,让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出自茅山的王道凡笑道:“等你借尸还魂成了,有机会在梅花谷生起一堆九微火,那样我们大家就心满意足了!”
话一出口,耳边当即传来杜预的轻声呵斥:“你真会狮子大开口!九微火乃幽冥圣火,是那么容易生起的吗?如果容易,成千上万的孤魂野鬼都可以脱离苦海了!”
王道凡笑着挠了挠头,道:“我是说着玩的。别说九微火,就是有三微火、四微火也成啊。”
英台闻言不解,问道:“什么是九微火?怎么还有三微火、四微火?
这时,早先曾经支吾应对《左传》的文士走上前来,笑道:“‘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微者,薇也。一棵薇树最多可以开出九种颜色的花朵,红橙黄绿青蓝紫外加银薇,粉薇不,那就是九薇树;如果开出三种颜色的花朵,就是三薇树。用九薇树的花枝做引子,配以千年柏树烧成的木炭,新鲜采摘的野百合花,就能生起九微火。这种火温柔而又持久,宁心而又提神,最适合魂魄修炼,因而被称为幽冥圣火。”
英台更加糊涂了:“火中修炼?不怕被烧死?
文士笑道:“火魂、木灵、金液、玉精,修灵之路不一而足。魂气本性属阳,能够吸收火中之精。不过如果火太旺也不成,必须温柔而又持久才好。”
英台愈发惊讶,又问道:“请问先生贵姓?这九薇树要到哪里去找?若是好找,我和梁兄愿去一试。”
文士笑道:“在下裴秀,这个问题你算问对人了。九薇树嘛,据说生长在南方九黎族聚居的地方,当年祝融氏统治南方,成为天下著名的火神,其中就有九薇树的功劳。如今那里是拜火教盘踞的地方,我……我有点怀疑,拜火教的圣火说不准也是九微火!”
此言一出,连杜预也吃了一惊,问道:“裴季彦,你去过湘南、云贵一带?难道说到拜火教总坛看过?何以判断他们的圣火便是九微火?”
裴秀有些得意地笑道:“当年我为了画《禹贡地域图》,几乎跑遍了中土所有的山川、大泽,南疆自然去过。不过却没找到拜火教的总坛。我一个文职官员,怎能跟江湖人士拉上关系?尤其拜火教还是魔门的一支,弄不好要死人的,谁敢去?我在想啊,他们说圣火取自波斯,那纯粹是一种借口!搞得神神秘秘,谁也不让瞧,不就是一支火种嘛?看看还能咋的了?”
听他这么说,王道凡先自信了,点头道:“整个魔门分成百派千支,内部争斗十分激烈。没听说拜火教有什么奇特的功法,却能高居魔门九脉之五,或许就是因为有了九微火的缘故。哎呀,那真太可惜了!如此圣火,怎能想法偷过来呢?”
杜预板着面孔道:“你省省吧,想也不要想!拜火教掌门祝阳何等功力?纵然跟黄大仙、葛老仙之流交手,也未必见得会输!不说别的,就凭你我这等鬼身,什么时候能赶上修成地仙的黄初平?”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王道凡耷拉着脑袋道:“没有九微火,弄个三微火,四微火也成啊?”
旁边有不少人随声附和:“是啊,哪怕是两微火,也比没有强啊!你看现在,冷冷清清,长夜难眠……”
梁山伯暗下决心,如果将来能帮大家,就他们一把,这些人看着挺可怜的。
眼见东方欲白,大家意兴阑珊,纷纷告辞离去。
又过一会儿,当西边的山峰还是淡淡的水墨颜色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早早地爬上了一抹黄色的晨曦。近处的松林渐渐从静夜的温柔中醒来,轻舒长臂,让晨风从其间隙中从容飘逸而过,脱俗中带有一点高傲,悠闲中自显一种精神。
一层淡淡的薄雾飘荡在山峰与山谷之间,很润、很柔、很灵巧、很细腻,不声不响营造出一种仙境般的氛围。
山伯一手揽住英台,静静地望着东方的天空。
这个世界静得出奇:风停了,树不动了,山凝重,雾沉着,两人的呼吸也几乎停止了。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先前那道黄色的晨曦中便出现了一种很浓很重的红。
片刻之间,一个红彤彤的尤物忽啦一下跃上了天边飘着的云层线。
世界突然就变了,一切都变了,耀眼的金红铺天盖地,气贯长虹……
不安分的云霞飘来了,她们在空中肆意游荡、聚涌,一片一片、如羽如金,如歌如梦。
这一刻,山伯心中震撼,仿佛回到当年慷慨激昂诵经读书的日子,忧伤沮丧的心忽然被激活了!他的一颗心嘭嘭直跳,再也压抑不住,忍不住对着远处的山峰发出一声轻啸。
啸声起时,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片殷红的光晕,浑身上下充满了自信的力量。
英台也心有同感,眼见遍野的梅花收获了满钵的金鳞,只觉得这一刻无比美妙,无论是那山,那树,那云,都充满了灵气。
山伯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她,口气坚定地道:“我不想再任人摆布!我要孜孜不倦地追求,不论是上天,还是入地,都要做一个强者。我决定了,自今日开始修炼!先从这初生的太阳入手!”说着目注红日开始吐纳起来。
他虽然没学过吐纳功夫,却知道修炼的总则,那就是“用物精多,则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虽没有明显的增益,却感到神清气爽,于是他停下吐纳,长声笑道:“晴天朗日,正该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肉身。若能碰到九微树,也顺手折一枝来。”
英台欣然道:“好啊。若能真的生起九微火,那些人不乐疯了才怪!何况,有了九微火之后,对我们自己也有好处。”
阳光明媚,白云悠悠,两人轻展蝶翼,向着正西方飞去。
“云贵,湘南,那范围可就大了,九薇树到底生在哪里?”
“不管怎么说,先到距离较近的湘南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