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边,城隍庙庶务捧着那卷黑牛角轴白绫封命,看着那个拦路的男人,不禁眉头一皱,见过拦婚驾要钱的泼皮,倒从未见过敢拦神驾的,心道好大的狗胆。
左边一名轿夫喊道:“赶紧让开!”
李蝉看了一眼轿夫,目光扫到北襄崔氏的两个客卿身上。
轿夫被那目光一扫,好像被刀刮了一下,气势不由一滞,又见李蝉移开目光,完全无视了他,一下恼怒起来。
他放开肩上圆木轿杆子,把裤腰带扎紧,大步迈向李蝉。抡起雄壮黝黑的膀子,朝李蝉头上扇去。
啪!
李蝉抓住轿夫的腕子,轿夫惊了一下,用力往回抽,手却纹丝不动。
轿夫情急之下一脚踹出去,李蝉侧身躲开,轿夫只觉手腕被顺势一带,一个趔趄和李蝉错开了身位,还没来得及稳住下盘,膝盖窝像被枪尖一戳,钻心剧痛!
噗通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再也站不起来。
围观者哗然。
只是个寻常力士,李蝉低头瞥了轿夫一眼。
练武大致可分成五个层次,练皮肉后练筋骨,再练血髓,以至于到达先天乃至神变境界。
这轿夫在第一个层次。
其余三名轿夫见状,齐齐放下骄子,一人冲向李蝉,一记凶猛的直捣黄龙冲向面门。另外两人却绕到侧后方扑了上去。
三人都膀大腰圆,皮糙肉厚,以多打少的情况下,拼着挨几下打逼近对手,任对手动作敏捷,也能擒抱控制住!
主攻的那位轿夫见李蝉后撤了半步,以为李蝉露怯,不再留力,拳头去势更凶猛了三分。
不料眼前一花,李蝉鬼魅般侧到他身边,仰头躲开这一拳,不知何时已一手扯住他的手腕,一手自他腋下刺入,锁住他的喉咙,如引弓一般!
轿夫喉头一窒,那只铁钳般的手又轻轻捏了一下,轿夫只听到喉间咔一声闷响,霎时间,便呼吸不了一丝气息。
正是奋力搏杀的时候,他眼前一黑,浑身力气仿佛被一下抽走,软倒下去。
直到脊背摔在地上,身体一震,喉间才恢复通畅,浑身毛孔唰一下,泻水似的冒出大量冷汗,只觉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再也提不起搏杀的勇气!
河边观礼台上,一个戴平巾帻,绯衣白裆乌皮履的崔家客卿远远看着这一幕,放下青花荷叶碗,若有所思道:“控鹤擒龙?”
李蝉放倒一人的同时,一个轻巧的转身,正要对付另外二人,那两个轿夫却迟疑地停下了,李蝉眉毛一挑,迈出半步,二名轿夫齐齐后退两步。
“走吧!”
李蝉摆摆手,转身走向轿子。
咻!破空声袭来,李蝉反手一抓,稳稳抓住来袭的暗器,一看,是件柚木清漆的剑鞘。
站定原地,顺着剑鞘来袭的方向一瞧,那个穿绯衣的崔家客卿走了过来。
“阁下身手精妙,不像是市井泼皮。”
崔家客卿反握剑柄,对李蝉拱手。
“为什么要阻拦神驾?”
李蝉看了一眼姜和和,“渔家凡女,还是打鱼渡客轻松一点,担当不起神女这样的重任啊。”
是他!姜和和被李蝉看了一眼,心里砰砰跳了起来。等李蝉转过头去,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不知怎么感到有些畏惧,又感到十分踏实。
“神女是玄都城隍亲封,为濮水府君去送封命的。”崔家客卿耐心解释道,“清河安平两坊位置绝佳,却被濮水隔开,若能修成一座桥梁联通两坊,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希望阁下不要阻拦。若是遇上了困难,我可以引荐阁下向崔家求助,北襄崔氏素有仁义之名,以扶穷就困为己任,想必能够解开阁下的难题。”
崔家客卿彬彬有礼,围观众人却骂开了,封神修桥是民意所向,是利于百姓的好事,在这种时候闹事的,抓去凌迟也不为过。
李蝉不高的声音却盖住了喧哗声:“封神女是城隍的意思,是北襄崔氏的意思,是诸位的意思。”
他指了指姜和和。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神女的意思?”
崔家客卿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揍你的意思。”
李蝉呲牙笑了笑,猛的冲向崔家客卿!
崔家客卿一惊,以退为进,左脚后撤,剑锋左抹横削!
李蝉却恰好在剑锋之外停顿一霎,剑锋一去,欺近崔家客卿,手中剑鞘一戳,直指崔家客卿肋下!
崔家客卿侧身躲避,剑鞘尖端却突兀向上一翘!
啪!
重重打在崔家客卿下巴上!
崔家客卿眼冒金星,连忙身形右转,避开李蝉追击之势的同时,双手持剑贴于腹部,如弩簧蓄势。
下一瞬,手中之剑由上至下,借身体旋转之势砍杀出来,腿法左弓右箭,只要李蝉被这一剑压制住,接下来就将面对剪绞磨杀,连环进步,没有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这一剑刚劈出两寸,就被剑鞘笃的一下抵住剑柄,崔家客卿力道一滞,那剑鞘簌的一下,化出三道残影。
啪啪啪!
三声连响!
崔家客卿手腕,肋下,小腹同时钻心刺痛!身体一颤,当啷一下,长剑失去握持,坠落在地。
李蝉已退后一步,负手低头看着他。
“望参射商……三星在隅!”崔家客卿额上豆大汗珠滚落,咬牙道,“列宿二十八剑?”
“眼力不错。”李蝉挑眉,“不至于看不出来封神女是以人饲妖啊。”
“我……”
崔家客卿低头的瞬间,右手握住袖里滑出的一柄短剑,暴起朝李蝉小腹刺去!
却见李蝉好整以暇地退了一步。
崔家客卿心里一惊,短剑再进,李蝉再退,又进,再退!
一连三步,崔家客卿眼中露出惧意。咔哒!手腕被李蝉一脚踩在地上。
“刺客之剑,以弱击强,玉石俱焚。”
李蝉低头冷冷看着崔家客卿。
“若非胸有大义,不能神勇。只凭一口恶气,伤不到我。”
崔家客卿本欲反抗,一下心中冰冷。
围观众人却愤怒起来,纷纷涌向李蝉。
姜和和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记忆在她脑海里浮现,那是一段相似的场景,但记忆中,却没有这个男人的身影。
红药——她知道了这个名字的含义,想起了一切。
她恨,甘心化身妖魔!
可她更希望一切从未发生。
就像现在这样,只要有一个人给她选择的机会。
天逐渐变成了白色,大地如同墨染。
那些形色众生都泼墨般的消失了,李蝉在墨色走过来。
红药喃喃道:“这是什么神通?”
“这是画境。”李蝉蹲了下来,对跌坐在轿中的红药说,“是你的执念所化。”
画境,就跟蜃境一样吗?
红药默然良久,心中还是刚才的景象。
“竟没有一个人舍不得我,甚至阿娘也是。”
李蝉温声道:“这种境况里,人都身不由己了。若姜老夫人舍得你,怎会独自在神女祠里当灵祝,这一间小庙,能求的灵应法不过十一种微末之术,要独自一人维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祠里没有庶务,她年逾六十,每天要起夜续香火,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红药眼睫毛一眨,落下一滴泪珠。
她一点真灵寄居泥塑之内,怎会看不到阿娘做的事。
她哽咽道:“我知道,也看到了,可那有什么用?已经到了这般田地……”
“还为时不晚。”
“可这,可这只是画中啊!我不愿做神灵,不愿做妖魔!但已经到了这般田地!”
红药哭道,泪珠滚落脸颊。
“只要你心中不愿,就为时不晚。”
李蝉伸出手。
“随我入画吧。”
红药擦去眼泪,抬头看着李蝉,她下意识抬手,又缩了回去。
“还,我还能做人吗?”
“能啊。”李蝉笑道。
黑白天地里,唯有那双丹青二色的眸子是有温度的色彩。
红药咬了咬嘴唇,把手放在了李蝉手心。
“好。”
月照春江。
声音和着墨黑的涟漪,不知荡向何处。
李蝉站在桥头,纸皮灯笼的白光在风里一晃一晃。
那个红衣少女已经不见了,桌上的茶,只是一碗沉浮水草的江水。
纸上的画不知何时画完了,青雘勾勒的神女桥和江水,黑得像要流进夜色里,唯独桥头用丹朱点了一抹红药,红得煞人。
李蝉停下笔,转头去看。
夜色里,桥头的那株红药,被一阵夜风卷成漫天花雨,飞向整个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