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按察副使田汝耔,与兵部给事中夏言,自入了安陆地界,便遣散随行护卫,轻装简行,径直去往安陆张集,拜谒了前户部尚书孙交和前内阁师臣费宏。
于田汝耔而言,费宏昔年贵为师臣,他自家昔年又为江西提学,此番拜谒乃题中应有之义。
而夏言,本便与费健斋有同乡之宜,惊闻费宏远赴安陆,自是欣然而往。
次日,二人拜谒而归,一路信马。
入得安陆时,已然过午时。
牵马信步市井之间,望着往来如织的行人,夏言遥指一处飞檐斗角的高楼,对身侧之人,和声笑道:“初临安陆,便听此地有诗言:阳春曲调人难和,白雪楼前月如钩。我二人既到了阳春台,想必那幢楼宇,便该是白雪楼了。”
田汝耔抚须轻笑,仰目眺望那处亭台楼阁,忽而笑道:“一路奔波,公谨兄想必也是饥肠辘辘了,你我二人且去这白雪楼祭一祭五脏庙也好。”
言语间,田汝耔话锋一转,悠悠道:“愚兄赴任湖广之后,听闻前些时日王相按临安陆,日日宴饮于此。回了武昌府后,王巡按对于此楼是赞不绝口,以至于白雪之名,哄传武昌。”
说罢,牵马径直向白雪楼行去。
说到白雪楼,却不得不提阳春台。
阳春台,位于安陆石城之西北,因雅附宋玉《对楚王问》之中的寡和之曲《阳春白雪》而闻名。
此台巍峨高耸,其上烟云古樟,竹木蓊蔼,与兰台、子胥台并称为“三台”。
有诗云:阳春之态,楚王旧游。登台遥睇,汉水带流。烟花缭绕,远树浮浮。
自入了阳春台,一路所见,路上行人渐少,衣冠华美之人渐多。车马粼粼,一眼望去,便知是非富即贵。
穿行片刻,二人已至白雪楼前。
侍立楼前的小厮,躬行而至。
接过二人手中缰绳,待得夏言抬目时,但见巍峨楼阁之前,横挂一盏鎏金牌匾,上书白雪楼三字。
两侧的朱梁之上,则铁笔银钩书有:
岚光日夕弄晴晖,亭傍觚棱入翠微。
赢得仙郎歌古调,时时白雪向人飞。
字是好字,诗亦可堪入目。
收回视线,顿足片刻,小厮领着二人入了楼,移步三层阁楼花厅,在邻窗靠江的八仙桌前坐定。
却说安陆石城里,能来此楼的,非富即贵。
楼内小厮终日里迎来送往,便也练就了一副火眼睛睛。
眼前二人虽穿的朴素,却难掩言行之间的雍容气度。
不多时,酒菜齐备,小厮哈腰谄道:“听二位官人口音,不似咱安陆乡人。如今汉江水沃,正是鲜鱼肥美之时,本楼鱼烩更是咱安陆一绝,二位官人何妨品鉴一二。”
言语之时,小厮遥指窗外楼下的涛涛汉江水,言语里透着几分殷勤。
夏言微微颔首,待得小厮穿堂而过,踱步飞轩之前。
凭栏下瞰,目之所及,但见群峰列其前,巨浸奔其下。
不觉间,夏言心绪不禁也开阔起来。
复又踱步桌前,端起酒樽,饮了一口,畅声笑道:“好教水勤父兄知晓,此番来着白雪楼,委实是不虚此行也。”
言语着,夏言遥指窗外,赞道:“俯仰纵目之间,群峰簪横,江涛东去;极目千里,又是云烟飞扬,朝昏万状,此盛景也。”
田汝耔放下酒樽,提着衣襟移步飞轩之前,眺望片刻,同样是被这般景致吸引,由衷赞叹道:“果然是青山簇簇水悠悠。”
视线顺着汉江水东去,忽然发现在安陆石城前、汉江水之畔,约莫二三里处,人影幢幢,喧沸之声盈耳。
田汝耔来了兴致,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却见人群汇集之初,隐约是一处庄园,隐于蓊蔼林木之中。
庄前人声鼎沸,可谓是摩肩接踵。
见状,田汝耔眉宇一蹙,心中是疑窦丛生。
“公谨兄且看那处,似是在做施粥善事,然则所聚人群,却未免多了些了,奇哉怪也!”
语未落,适才离去的小厮,已然是端着一盘香味萦绕的鱼烩而至。
待得将招牌菜入席,小厮笑盈盈的踱步二人身侧,笑道:“二位官人所望之处,乃是咱安陆兴府在城外的庄子。小人听闻,这些时日,兴王府大肆清查王府庄田,归田于农。短短几日光景,便揪出许多仗势欺压良善的宵小,极快人心哩。”
“安陆兴府”四字出口,夏言与田汝耔,二人俱是面色一变。
田汝耔笑意戛然而止,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此番提前月余出巡,虽本是为湖广巡按王相之事而来,却也于这安陆兴府,脱不开干系。
先有南昌宁府谋逆,兵陷江西泰半,后有兴府大肆搜买舟船,其意不明。
身为按察副使,不可不查,此其一也。
拜谒健斋公之后方知,健斋公背井离乡、远赴安陆,亦是这安陆兴府的手笔。
而若他所知无错,前些时日,按察司聂臬宪与王相按临安陆,同样是因兴府之故也。
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都有安陆兴府的影子。
如今春耕已过,这安陆兴府又大肆清查田庄,哼!
冷哼一声,田汝耔愈发觉得,安陆之藩府,非安分守己之藩,观感是愈发的不堪。
当即冷笑道:“以清查田庄、施舍粥食为名,行邀名养望之实,叵测之辈也。”
斜刺里,与田汝耔不同。
夏言却蓦然间对安陆兴府,生出几分兴致。
当即展演笑道:“勤父兄稍安浮躁,地方藩府能为善于乡里,也算是难能可贵了。这清查田庄,归田于民,亦是善举也。”
语落时,随侍二人身侧的小厮,面色却刷的一白。
能在安陆石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肆意论及兴王府而面色不改,神色风轻云淡,只怕这二位,亦非常人。
可若他没记错,如今兴府世子,赫然正是在自家这白雪楼之中!
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思及此,小厮打定主意,对于这两位要敬而远之。
回身时,诸般神色霎时间僵在脸上。
在他视野之内,但见一行人,正自楼上踱步而下。
为首之人眉目俊秀,更兼英气逼人。身后十余护卫,披坚执锐。
小厮看向这一行人时,一位面白无须,却眼眸阴翳之人,亦是面色不善的看向此处。
那小厮登时是一个激灵。
看那人面目,必是兴府内的公公。
这般阉人,最是阴毒刻薄,行事亦是难以常理度之,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
心里打着颤,小厮悄悄然暗中拽住身侧二人衣襟,夏言此时也反应过来,回身与黄锦四目相对。
须臾,那丰神俊逸的少年郎恰也看过来,旋即对着田、夏二人,轻笑着微微颔首,便径直顺着木梯而去,消失在几人视野之中。
出了白雪楼时,艳阳正烈。
一行人上了马,朱厚熜回首望向白雪楼三层飞轩邻窗处,心里恍然间有种错觉。
只觉先前出言之人,恰似是。。。
青衫烟雨客,疑似故人来。
只是,自家与这人,平生素未谋面,却为何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出神片刻,摇头失笑。
朱厚熜挥去心中的无稽之感,飒然笑道:“群峰簪横,江涛东去;云烟飞扬,朝昏万状,倒是好文采!只是咱兴府行事,又何曾是行邀名养望之实?”
言语一顿,朱厚熜唤陆炳上前,正色道:“陆炳你去暗中查查二人底细,且看看这二位又是哪一路神仙?”
言罢,朱厚熜转而望向骆安,问道:“我令你在张集,好生与健斋公周全,如今骆安你却骤然回返,想必是定有要事?”
骆安策马,越众而出,稍稍落在朱厚熜身后。
这才拱手禀道:“回禀世子,卑职前些时日,自江西回返湖广护送费公时,遣去给蒋山报信之人,今日有飞鸽传书东来,南昌逆藩暗度陈仓之事,蒋山那边已然知悉。”
骆安身前,原本信马徐行的朱厚熜,蓦的拽住缰绳,顿足不前。
这些时日,江西之事,已然成了心病。
宁府之乱,一旦旷日持久,唯恐日后的历史走向有变,唯恐当今圣上未如智脑明史上一般落水,更唯恐践祚之时,遥遥无期。
在与张宣分析了宁府暗度陈仓之事后,那种没来由的忧虑,更是与日俱增。
奈何兴府大丧,他又困局封国,不能轻动,只能枯坐千里之外,眼睁睁看着江西局势,走向那莫名的未知。
如今骤然听闻骆安之言,压在心头的重石,骤然间落下。
“九江府孙许二人,与吉安府王伯安,本欲遥相呼应,南北夹击。因宁府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援兵,或许不能夹而胜之,但逆军主力暗中北上的消息传至,或能避过一场惨败也未可知。”
不觉间,朱厚熜的思绪,已是飞至千里之外的潘赣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