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都城,宫墙内,松柏隐隐,古槐向秀。
草木苍翠的日子,偏生起了一阵疾风。
疾风过后,松柏依旧,古槐却落叶纷纷。
郑伯姬寤生站在古槐下,任凭落叶在自己头上飘落,不闪不避不躲。落叶打在寤生的脸颊、肩头、胸膛、项背。有声,无痛。
可寤生的心里无声地酝酿着难以抑制的痛楚悲伤。
不到一个月,自己的亲人不断离去。
母亲的自尽、兄弟的背叛、叔父的战死,让这个还未步入中年的君主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悲怆。
纷纷凋落的苍翠槐叶里,寤生低头俯身,拾起一片落叶。
就在今天清晨,自己叔父公子吕的尸身被从京地送回,尸身上也落了一片这样的叶子。
拾起叶子后,寤生默然不语,将树叶小心贴身放了,缓缓往后宫中走去。几个宫人默默跟在他身后,鸦雀无声。
自前朝到后宫,寤生共走了四百三十一步,却如同走过了四百三十一年。每一步都极为沉重,极为痛楚。
一直行至姜夫人曾经的寝殿之前,寤生才停下脚步。
他盯着这个被封闭了才不到一个月的大殿,长久伫立。
终于,他迈步走向寝殿。
“君上,这寝殿已经封了。”身后的宫人提醒他道。
“寡人知道,寡人封的,寡人现在现在反悔了,难道有问题吗?”姬寤生语气冰冷地答道。
那宫人顿时噤若寒蝉,惶恐不安地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
走到寝殿门前后,无声停下脚步。头也未回,对身后的宫人说道:“你们退下吧,离此处远一些,寡人要独自待一会儿。”
宫人应声退下,有了前车之鉴,这次谁也没敢再多嘴说上一句。
寤生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推开寝殿的大门。
“吱呀”一声,殿门敞开。里面依旧黑黢黢、暗沉沉,没有一丝光线。
借着门外的光,寤生走进寝殿,将殿中的窗户开了一扇。
窗牖推开,渐有微光射入。光影里,一树茎繁叶茂的枝头光秃秃立在窗外,已没了昔日繁花盛放的痕迹。
有光进入寝殿后,寤生便又将殿门关闭。
在熹微的光线里,寤生向姜夫人曾经的卧榻走去。
走过妆台之前时,他瞥见地面尚有干涸的血迹,再次回想起那日姜夫人的凄凉与可怜。不由得对自己的狠心产生些许自责。
直走到卧榻前,看到那被自己摔散的竹简又再次安放在那里,寤生又想起无名与姜夫人两人的奸情来。原本的自责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填塞胸膛的怒火。
怀着这份怒火,寤生再次将那竹简拿起。
散掉的竹简,一片一片,握在寤生手中。
他倒要看看,这两人之间,到底还想说些说什么。
散乱错序的零落竹片、颠倒无端的只语片言,没有叛逆,没有谋反,没有轻佻下贱,没有秽语污言。
有的,不过是家长里短、守礼问安。有的,不过是告诉姜夫人,叔段已无夺位之意,让她一切心安。
一封曾经被误会的信笺,一段曾经被曲解的思念,一个曾经被误解的红颜。
如今,信笺仍在,思念长存。红颜白骨,零落黄泉。
寤生手中仍握着那些散落的竹简,泪流满面,颤抖不已。
悔恨自责再次充满了他的心头。那天,若是他肯听姜夫人的一句解释,可能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寤生哭泣着,瘫坐于姜夫人榻上。
良久,直至暮色至,也将晚,窗外已无微光,殿内漆黑一片。
寤生摸着黑,跌跌撞撞来到殿门前,擦干眼泪,恢复平日里的冷峻神色,才将殿门打开。
他迈步走出殿门,正要将门再次掩上。一缕月光洒下,映入殿中,正好照在角落里的木箱之上。
寤生迟疑了,他将殿门再次敞开,呼唤宫人前来。
守在远处的宫人听见君上的呼叫,匆匆忙忙应声赶来。
待宫人到了,寤生面若寒霜,指着殿内说道:“添上烛火,想办法把角落的木箱子打开。”
宫人们赶忙依照吩咐去办。
不多时,寝殿内重又亮堂起来,角落里的几个大木箱子也被宫人们想办法将锁头撬开。
宫人们守在木箱子旁边,等候着姬寤生前来。
寤生再次迈步,缓缓走到木箱之前,凝视着那些木箱。竹简的内容,他已误解了姜夫人太多,这箱子里的东西,不知自己又误解了多少。
“打开吧。”寤生沉声吩咐两旁的宫人们道。
宫人们得令,俯身就要开箱。
“等等。”
宫人们的双手刚搭到木箱之上,寤生却又出声拦住。
寤生冲着宫人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将手拿开。
宫人们将手收回,肃然立在两边。
寤生看着那些木箱,忽然自己伏下身去,伸手放在木箱之上。
停了片刻,寤生终于缓缓将木箱的盖子掀起。
木箱打开,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出乎意料。
箱子里面,尽是衣物,男子的衣物。衣物有大有小,但看起来都像是曾经穿过的。
寤生微微一怔,脸色煞白,随即将剩下的箱子一一打开。
箱子掀开后,每一个里面都只放着衣物。
“这是......”一旁的宫人们不明就里,发出诧异的疑惑。
而寤生却手抚着那些衣物,一言不发,潸然泪下。
宫人们见君上忽然涕泗横流,不解其故,一个个慌张不已。
原来,这些箱子里放着的衣物,竟然都是寤生和叔段的。自幼时的襁褓、童衣,到今年夏初才换下的春衫。几乎每一年,甚至每一季,自己曾经穿过的衣物,都会有一件留在这里。它们被叠地整整齐齐,安静地躺在这些箱子里,记录着寤生和叔段的成长。
那件春衫,寤生记得最为清楚。
那时姜夫人说这件衣衫破了,要为他补上一补。后来再见面时,却说是修补坏了,便未曾还给他。
如今寤生拿在手里看时,破损之处补得却是工工整整,针脚细密,哪里又有补坏的痕迹。
手里捧着这件春衫,寤生心中情感再也无法压抑。
于宫人面前流泪已经有些失态。可如今,他根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对母亲的思念与愧疚刹那间奔涌而出,姬寤生跪倒在那些装满衣物的箱子前,放声嚎啕,泣不成声。
......
自姜夫人寝殿离开时,已是深夜。
彻骨的悲痛让寤生在姜夫人的寝殿中哭到几经昏厥,在宫人的去安慰照顾下,他才终于平复下来回到自己的寝殿。
坐在自己的卧榻之上,寤生将宫人们都再次逐出殿外。
接着,他从卧榻下的暗格中,取出之前放在那里的那卷竹简。没有打开,而是拿在手里,出了殿门。
宫人们见君上又自寝殿中出来,慌忙劝道:“君上,您要节哀啊。身体要紧,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寤生并没有听从宫人们的话,而是快步往宫门的方向走去,说道:“为寡人备车,寡人要去趟颍谷。”
“啊?不可啊,君上。”宫人们纷纷乞求道。
颍谷临近京地,叔段之乱尚未平息,这些宫人又怎么可能让寤生冒险去那里。
寤生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用凌厉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些宫人,问道:“寡人的命令难道已经不管用了吗?”
宫人们感受到了一股彻骨寒意,一时间尽皆跪倒在地,惶恐说道:“微臣不敢。”
“快去备车!”
“嗨!”
几名宫人不敢再有所违抗,纷纷领命,往宫门外着人准备车驾。
寤生看着那些宫人照吩咐做了,这才又大步往宫外走去。
当晚,一架马车自郑都宫城而出,向西往颍谷而去。
车过之处,无人敢拦,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车辇的形制在郑国只有一人能用。而那个人,他们拦不起。
车马疾行,不做停歇,两夜一日,便到了颍谷。
颍谷邑丞颍考叔被寤生的突然到来感到惊讶,正想邀他往府邸中稍事休息,寤生却不愿停留,打算直奔姜夫人的陵寝而去。
颍考叔不解其故,但见寤生心意已决,便没再相劝。他召来两个值得信赖的家奴,交代了些事情,便上了寤生的车辇前,替代了御者的位置。
颍考叔驾着车辇,带着寤生来到了为姜夫人建造的陵墓前。
寤生立在墓外,再次泪如泉涌。
“君上,可要进去看一看?”颍考叔问道。
“还能进去吗?”寤生惊讶中带着些期待。
颍考叔点头应道:“请君上恕罪。在下之前妄自揣测,猜想总有一日君上可能会来迎回夫人遗骸,所以便让人开辟了暗道,通往墓穴之下。”
寤生惊喜不已,说道:“好卿家,快带寡人进去吧。”
见寤生已迫不及待,颍考叔赶忙领着寤生往一旁走去。
于一旁的山石之后,果然藏着一处暗道。寤生随着颍考叔走入暗道,一直走到墓穴之下。
墓穴正中央,姜夫人的棺椁安静地停放在那里。
棺外棺内,生死两隔。
寤生缓缓走到棺椁之前,一手搭在棺椁之上。
他注视着棺椁,回想起那句一语成谶的话来:
“不到黄泉,永不相见。”
这墓穴之中,犹似黄泉之下。
如今“黄泉”,终于母子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