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赵地,耿邑。边城之地,人群冗杂。
城南的客舍,院子中此时聚满了赵大夫麾下的士兵。士兵们装备整齐,极有威慑之力。
见到眼前这个阵势,端木易以为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准备一有不测立即设法脱身。
哪知,这群士兵进了院子之后,却并没有冲着端木易而来。为首的一名将领独自进了屋内,来到掌柜的面前,不可一世地问道:“喂,老家伙,最近可有什么奇怪的人来你这里投宿吗?”
掌柜的却丝毫不见惊慌,赔笑着说道:“哎呦军爷,小老儿可是规矩人,任何身份不明之人,小老儿可是都不敢收留的。”
那将领轻哼了一声,看着一脸谄媚的掌柜,不屑地说道:“知道便好,最近都城里跑了一名要犯,整个晋国都在搜捕他。你最好警醒点,别犯糊涂。”
说罢,那将领往端木易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出了门,领着士兵们离开了客舍。
见兵马撤去,端木易松了口气。
这时,掌柜的摇摇头叹道:“唉,看来最近不太平啊。只怕这生意又要难做了。”
端木易沉吟片刻,问道:“掌柜的可知道这跑掉的到底是什么人吗?怎么竟用得如此大的阵仗。”
“这我可猜不到。不过上次这般大规模的抓人,还是晋侯重登君位后,在全国抓捕逃脱的殇叔。”老掌柜答道。
“噢,这样啊.......”端木易点头应道,却在心中思索着可能的原因。
这时,院中又传来了声音。
“老哥哥,你家可还有闲置的客房吗?”一名青衣男子从院外走了进来,礼貌地问道。
端木易和老掌柜一同往外看去,见那男子约摸三十来岁,身材邤长,面白,留有短须,眼睛里充满着血丝,形容颇为沧桑。
看着那人进来,老掌柜忙答道:“有的,有的。这位先生也是来往的客商吧?是一个人吗?还是另有结伴?”
那人不假思索道:“我自宋国来此行商,尚有一名同伴。只是他于路上出了些意外,可能晚几日便到。可否能多留间屋舍。钱差不了你的。”
“好说,好说。给您留着便是。”说着老掌柜已从屋中快步而出,迎了上去。
端木易听这客商的口音倒不像宋国之人,反而更向自西岐秦地而来。不禁有些狐疑,猜想他为何却要说谎。
老掌柜平日里接待天南地北的来客不少,自是也注意到了此人口音上的问题。虽然热情地招待着这名客人,却还是小心地走到他面前,管他要了通关的证明,察看了一番。
确认没有问题,老掌柜便招待他往一间客房而去。
端木易懒散地倚在一根顶梁柱上,看着那人的背影,只觉得颇为熟悉。但他反复回想了许久,也没有任何头绪,便暂且放弃了。
……
这般于耿邑中闲居了两日,端木易白天便会独自到城中逛上一逛。到了夜里,又与老掌柜天南地北的胡吹海侃,倒也有趣。
看来,这老掌柜与五湖四海到此的客商都没少接触,和端木易说起各地的风土人情之时,竟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也正是从他口中,端木易知道了许多以前未曾到过、甚至未曾听说过的封国或是辖地。
可奇怪的是,那个客商却依旧一个人,他所谓的好友始终未曾出现。而他自己,也只是自闭于屋中,从不出门。完全不像要来做生意的。
掌柜的多年来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也就见怪不怪。想着那人既然手里有照身帖,便至少不是犯人。至于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那就不是他一个客舍老板该操心的了。
这天晚上,端木易与老掌柜聊完天,迈着悠闲的步子往自己房间走去。经过那“客商”的屋子门前,见门半开着,里面还亮着烛火,不由得有些好奇。
于是,端木易悄悄走到门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里面看去。却见里面,那“客商”正独坐在烛火前,默默流泪。
夜半无人,醉里挑灯,天涯沦落,同是离人。
这场景引得端木易心生同病相怜之感,一时间,感性赢了理性,端木易竟鬼迷心窍地迈步走了进去。
屋中那人忽听得有脚步声进来,登时一惊,立刻站起身来,慌忙用衣袖把眼泪擦掉,紧张地问端木易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来我房内?”
那人的问话也让端木易清醒过来,恍然间,他也觉得极为失礼,于是赔礼道:“在下也是这逆旅中的异乡之人,刚刚从兄门前经过,见兄独自一人对影长悲,不免勾起了心中的羁旅之思。遂欲与兄共遣忧愁。当时没把控住自己,竟走了进来。还请兄见谅。”
那人眼神里充满了防备之色,仔细打量了端木易一会儿后,问道:“你也是客商?”
端木易道:“在下木易,从郑国来,兄可唤我子易。”为隐瞒身份,端木易这些日子行走天下,便为自己编造了这个名字。
“哦,子易兄弟。”那人向端木易稍一拱手,继续说道,“吾乃余臣,宋国人。”
端木易见他言语中始终带着些防备,便更觉他身份有些蹊跷。放在平时,他定不会再继续追究。但前几日才听说晋都跑了犯人,他不由得不将面前之人与之联系起来。
而且,他如今于晋国也算是非法访客。若面前人真是逃犯,将来东窗事发难免会牵涉到自己,所以端木易也不得不做些防备。
正想着如何再从此人身上再套出些话来,端木易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件事来。
“余臣?”端木易刹那间想起,据史料所载,当年周幽王死后,除了姬宜臼被秦、郑等国拥立为天子外,尚有一人被虢公等人于携地封为周王。那人是幽王之弟,后世称为携王,大名便唤做姬余臣。
想到此处,端木易再细看眼前之人,终于明白了自己初时见他背影,为何会觉得甚是眼熟。而这,也合理地解释了为何他会满口的西岐口音。
此刻,他渐已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叫做“余臣”的客商,正是天子姬宜臼的叔父,携王姬余臣。
可他为何会流落此地?而且,他手中又为何会有宋国的照身帖?更重要的是,端木易此世为人,历经这数十年,确实未曾听到过共立二主的消息,虢国也始终都是天子姬宜臼的有力支持者。这携王之名,后世又是从何而来?
种种疑窦在端木易心中丛生。一时间,他茫然无比,竟忘了处境,皱着眉头,站在余臣面前,苦思起来。
“子易兄弟?”余臣见端木易突然沉默,陷入思考,防备之心更盛。
端木易被余臣的话语惊醒,端立着身子,深深一揖,正色拜道:“在下见过王子大人。”
“王子”是余臣在幽王时期的旧称。此刻,余臣见端木易突然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本来惊慌不已,直以为是自己行踪败露,遇到了姬宜臼的杀手。
可是,他听端木易又称自己为“王子”,又觉讶异。只因这个尊称,自那昏聩的王兄姬宫湦死后,已经多年没人叫过了。
这般又惊,又惧,又惑,又疑之下。余臣不知该作何言语,更不知该如何对待面前的端木易。他往后退了一步,强自镇定地说道:“兄弟,你是否认错人了。为兄这出身,与王子相比可谓是天上地下啊。”
话虽这般说着,但余臣的声音里,已不自觉地掺杂了许多颤抖。
而这些,端木易自然是有所察觉的。他抬起头来,注视着余臣艰难挤出地笑容,把他盯得更加心虚起来。
这时,端木易微微一笑道:“王子不必慌张,在下并不是晋侯的人,也不是天子的人。当然,不瞒王子,在下也非郑人。”
听完端木易的话,余臣稍稍放下了防备,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了不少。只是,他仍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
见到余臣这般模样,端木易倒也不急不气。他知余臣定是这些年被姬宜臼等人迫害惨了,所以才会如此战战兢兢。
为了让余臣更加信任自己,端木易便把自己的身份先行交代而出:“王子,事到如今,我也不愿相瞒。在下不是郑人,而是秦人。在下名叫端木易。”
“端木易”三字方出,余臣顿时震惊不已。
这些年,他虽然被晋侯软禁在晋都翼城,但对天下之事还是有所耳闻。他知道这些年,秦国出了一个叫端木易的奇人,助天子迁都,助秦公定西岐,最后还一人行刺了天子。只是,后来他便不知所踪了。
所以,当余臣听到端木易道出身份时,才会如此的难以置信。
“你,当真是传闻中的端木先生?”余臣语声颤抖地问道。此时的颤抖,来自于内心的震撼惊讶。
“先生不敢当,在下如今不过是落拓江湖的一个闲人罢了。”端木易笑道。
哪知,他此话方落,余臣竟一下子跪倒在他的面前,俯身拜道:“先生大恩,余臣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