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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涅槃

    百里汧渭水接天,霜桂冷,月里斗婵娟。

    寒凄凄的月色拣尽光秃秃的寒枝,更显得心戚戚、夜寂寂。

    寒枝下,王子英手捧着端木易带回的东西,泣不成声。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雕刻着一名身披战甲的青年将军。他手持长剑而立,威风凛凛。尽管只是木雕,但雕得却极为精细。将军面目五官都清晰可辨,眉目间英武之气十足,栩栩如生,正是一副号令三军的模样。

    木雕所刻之人端木易并未见过,但他看了卢老将军在木雕身后刻下的字。这个被雕刻出的青年将军,正是卢老将军的独子卢子雄。

    看王子英的样子,他应该对木雕之人再熟悉不过了。

    “王将军,这是卢老将军留给他独孙最后的念想,你应该见过吧?”端木易缓缓蹲下身去,平视着王子英问道。

    哭声渐止,王子英一手把木雕放在胸前,一手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看向端木易道:“何止见过,这正是……正是我和老白送给老将军的啊……”

    说罢,王子英再次怀念起逝去的老友,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听了王子英的回答,端木易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恰在此时,扁鹊儿听到动静,从屋内走了出来。他看到端木易已然回来,便轻声唤了句:“师傅……”

    转身看了一眼小徒儿,端木易说道:“鹊儿,去拿点酒来,我与王将军要同销这万古之愁。”

    遵了师令,扁鹊儿去了一瓮酒水和两个酒觞,放在了端木易面前,叮嘱了一句:“师傅,少饮些。天凉,别醉倒在外面。”

    叮嘱完,见端木易挥手让他离去,便默默地又回了房间。重燃起灯火,在屋内研究起医理来。

    待扁鹊儿走后,端木易也倚着大树箕踞坐下,给自己和王子英各斟满了一觞酒,递给王子英,说道:“向来生者皆寂寞,自古征战几人回。来吧,作为苟活者,同饮此酒,敬月光,敬过往,也敬死亡。”

    没想到端木易竟以一句话,直戳自己心中的痛处。王子英接过酒觞后,沉默了片刻,一饮而尽,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再次擦干泪水,王子英开始给端木易讲起了木雕的由来。

    原来,卢老将军的儿子与王子英、白知武自幼相识。只是王子英和卢子雄都是贵族出身,白知武却是被王家收留的孤儿。三人受到卢照临的影像,从小便立下了征战沙场的志愿。

    其中,卢子雄因为生于军旅之家,耳濡目染边比剩下二人英武健硕些。所以,当王白二将还是小卒之时,卢子雄已做到了百夫长。

    幽王末年,犬戎入侵,戎祸横行,卢子雄不幸战死。那时,他的孩子还在母亲腹中尚未出生。

    痛失爱子的卢老将军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过幽怨。只是,一夜须发尽白,如厉沧桑。

    同样失去好友的王、白两人,一方面为解老将军的爱子之情,一方面也为给没出生的小家伙留一个父亲的形象,于是便一同雕刻了这个木人。

    听完王子英的讲述,端木易长叹一声,又独饮了一觞。他倒真没想到,这一个小小的木雕,竟牵涉到已经逝去的故人。

    “四哥啊,你可真会找东西,一个木雕就让王子英忆起这么多旧事。不过也好,他念得越多,好得便也越是透彻。”端木易在心中暗暗想到。

    接着,端木易自顾自地说道:“不知王将军是否还记得那场暴雪吗?”

    “先生是说岐山城外的那次伏击吧?”王子英问道。

    饮下一口酒后,端木易点头说道:“不错。那场伏击之后,我失去了亲人、好友甚至爱人。几万人,就我自己活了下来。那次我才知道,原来相比侥幸的独活,共死才是更好的选择。”

    一旁,王子英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净,接过端木易的话道:“先生所言不错。我如今一拿起兵器,便会想到卢老将军战死那天。我无数次地追悔,若是那天我冲杀回去,与他共赴黄泉,是不是会就不这么痛苦了。越是如此想,结果就陷得越深。最后更加堕落,更加痛苦。”

    “子英啊,可是你和我都错了……”端木易望着天上月,叹息道,“你也一样,我也一样,你可知,我们并非是独活……”

    看着眼前人,王子英迷惘了,他问道:“先生可是糊涂了?”

    见王子英仍自不能领悟,端木易苦笑一声,说道:“并非我糊涂,而是你执迷。”

    说着端木易缓缓站起身来,在树下踱起步来。

    “子英,你看着落叶。它们凋零了,但树还活着,可知为何?”

    “先生请讲。”王子英道。

    拾起一片枯叶,端木易说道:“一到深秋,这树叶落了,便消散在土里,有了树叶的魂,树便能挺过着一个寒冬。人也是一样,那些人走了就是走了,我们留不住,他们回不来。可他们把最后的一点念想留给了我们,那便是他们的魂。靠着这念想,我们能活得更有魂,也应当活得更有魂。”

    说到此处,端木易又倚着大树坐了下来。他饮了觞酒,继续道:“苟活的人从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而是带着那些逝去的人的未来一起在活。所以,我们要活得更加明白,也更加有担当。子英,这次你懂了吗?”

    听完端木易的话,王子英站起身来,向端木易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先生,我明白了。明日我便重返军营,我要让子雄、老白还有卢老将军都看到,我王子英,对得起他们的交代!”

    “好,你我再饮一觞!”

    ……

    第二日清早,晨风冻透了霜寒。城南军营的校场之上,秦军将士正冒着秋凉操练。

    这时,一匹骏马载着一人,奔驰入场,在场中肆意地绕了一圈。

    马上之人身形矫健,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握着长剑,全凭双腿夹着战马的腰腹,却还能在奔走间运转自如。

    检阅士兵操练的蒙艾正恼怒着此人的放肆,却被他灵活迅捷的身手震撼到了。他立刻便猜到了来人是谁,一下子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欣喜激动。

    骑马之人于校场上洒脱地奔出一圈过后,便纵马来到众军之前,一扯缰绳,立马仗剑。兵将定睛看去,这才认出,来人正是消沉了许久的王子英。

    威风凛凛的王子英无疑在军队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自汧邑败北以来,终日颓唐。如今看到他能重回昔日的模样,军将尽皆精神振奋,整个部队的士气顿时被调动起来。

    尤其是同样消沉已久的骑兵战士。秦境之内,若论骑射之术,无能出王子英之右者。自从王子英颓废不归后,整个骑兵营便少了主心骨。再加上数年来秦军韬光养晦,骑兵队伍竟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好好打过仗了。

    校场中数千的大秦男儿,竟在这肃杀萧索的寒秋重新燃烧起沸腾的热血。操练的声势也渐渐壮大起来。

    统兵的蒙艾见此情形,心中虽不是滋味,却也实实在在感到兴奋。尤其是在军队的声威渐起后。那燎原的气势,似乎也点燃了他的胸中豪气。他走上前去,脸上流露着激动的神情,向着王子英问道:“子英,你这是彻底好了吗?”

    为显尊重,王子英收剑下马,兴冲冲地看着蒙艾,点头应道:“多亏了先生,我已经能过跨过心中那道坎儿了。”

    闻言,蒙艾伸手轻拍了一下王子英的肩头,笑道:“你可真行。这一下子休息两年,留下这么多兵,让我一人带。你是要累死我啊。这下好了,总算有人替我分担些压力了。”

    “蒙兄谦虚了,蒙兄能者多劳,子英自是不敢与蒙兄共掌三军。”王子英也是平静地微笑道。

    蒙艾却道:“哈哈,子英你就拿我寻开心吧……罢了,如今你既已大好,快随我进宫面见秦公吧!”

    王子英点头应道:“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蒙艾交代众兵将继续操练,便与王子英各乘一骑,往宫城而去。

    ……

    两名将军入了宫,往正殿而去,嬴无忌和端木易等人也已在殿内正要议事。待二将前来,恰好加入商议。

    简单朴素的宫殿内,当中的嬴无忌南面而坐。座前,右侧首位坐着端木易,其次是司徒公冶勋,司空韩伯贤。左侧则是王子英,蒙艾和曹休。

    也是今日,端木易才知道,老司空韩公望已在去年的冬天,与世长辞了。如今的司空韩伯贤,正是老司空的长子。

    重回沙场的王子英与那年的端木易一样,像浴火重生的凤凰,此刻涅槃归来。意气风发的样子,让殿内的文武官员都为之振奋。

    这样的振奋,也给了大秦人重整旗鼓的勇气。

    凭着这份勇气,殿内开始筹划起对汧邑、对岐山、对周王室乃至对整个天下的复仇。

    作为众臣之首,端木易把一切的筹谋交代清楚后,终于豪气当胸。

    任情绪激昂,热血翻涌,端木易面若严霜,冷冷说道:“反攻,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