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深秋的肃杀之气席卷了整个汧、渭之畔,沿途的村庄、城邑都披上了战争的伤痕。
哀鸿遍野,疮痍满地,闻声悲戚,触目惊心。
一路行来,凄风苦雨把昏黄的花叶吹打得零落成尘,消散在烟火里,扑满了流民脸上的霜。
在这片荒芜的景象里,端木易和颜儿越走越是忧心忡忡。
是非放在心上,曰悲。秋凉挂心头,是愁。多事之秋,既悲且愁。
因始终未见到人烟,两人只得徒步而行。风餐露宿地赶了三天的路程,终于在半道上见到了逃难的秦国百姓。
经过一番询问,果然证明了端木易的猜想。大秦再次遭到了战乱。自他离开那年的岐山城破,不久后汧邑、骊山也起了战端。骊山因为有兵营驻扎,总算是保住了。而汧邑城城小兵亏,便没挺过这次灾殃。
两人本想回镐京而去,却从流民口中听说,秦公已在汧渭之间建起了新都。再问起距离,倒与此处不远。
为了尽快见到嬴无忌了解这几年的巨变,端木易和颜儿不敢再耽搁。加快了脚步,星夜兼程,终于在第二天早晨来到了新都的城门之前。
都城门前此时已戒备森严,城门楼上下,皆有重兵把守。端木易和颜儿来到门外时,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进得城内。
两人一路打听,终于在几名城防军的带领下来到了城南军营,面见都城的守军统领蒙艾。
见到端木易和颜儿归来,蒙艾激动万分,喜极而泣。他抓着端木易的手,刚想要开口寒暄几句,就被端木易拦住:“蒙将军,讲故事的机会有的是。现在快带我去见秦公。我要知道我不在的这三年里,大秦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先生说得极是,我这就带先生去面见秦公。”蒙艾说着,已吩咐手下兵将前去备马。
三人骑着马来到宫城,由宫人们领着进宫面见秦公嬴无忌。
因一路未及通传,直至端木易来到宫殿门口时,嬴无忌才得到消息。
不等端木易走进殿内,嬴无忌已快步上前,激动地说道:“师傅,您总算回来了。”
因心中有所挂怀,端木易没有和徒弟嘘寒问暖,直截了当地问道:“无忌,我出去这三年,大秦怎么变成了这样?”
闻声,嬴无忌脸色黯然。他怀着满心的委屈,对端木易讲道:“师傅,您才出发不到一年,占领岐山的那帮人便再次向汧邑发起了进攻。汧邑城兵力终究有限,无奈惨败。而镐京那边,天子又不断差遣使臣去做些无意义的搅扰。我不堪其烦,所以选择此地建了新都。”
“为何选在此地?”端木易问道。
听闻端木易询问,嬴无忌从身旁的案几上拿起一张羊皮地图,递给端木易道:“这是我找人绘制的西岐疆域图,师傅请看。我是按师傅教我的办法挑选的此处。进可攻退可守,两水环绕,有所依侍。”
接过地图,仔细看了一会儿后,端木易肯定了嬴无忌的想法。又问道:“如今咱们手里的实力具体如何,兵将各有多少?”
“这些年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征兵容易了一些,但损失的也快。现在手里可用的,约有五万左右。西垂和镐京各留了五千。两万在骊山训练,剩下两万全在这里。”嬴无忌答道。
“人数足够,为何迟迟不反攻?”端木易对嬴无忌的不作为有些恼火。
“这......”嬴无忌面对师傅的威严有些畏惧。
“先生不要责怪秦公,我们也确实反攻过,但都输的很惨。对方似乎很懂得咱们的战法。他们的打法也都不同寻常。而且咱们可用的将领已经不多了。”蒙艾一旁替嬴无忌解释道。
“怎么会?王子英呢?卢照临呢?”端木易问道。
问题问完,殿中气氛顿时阴郁起来。蒙艾低落地答道:“先生,卢老将军他……他在汧邑战死了。王将军因为此事受了打击,至今萎靡不振,根本带不了兵。”
“这个废物,他人呢?”端木易有些恨铁不成钢。
见端木易动了怒,嬴无忌出言答道:“在越人师弟那。师弟说他是战争所致的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正在为他做治疗。”
“治的怎么样了?”
面对端木易的询问,嬴无忌没再说话。
看这样子,端木易胸中了然,斩钉截铁道:“那我便知道了。带我去见他。”
“师傅……”
“带我去见他,我能让他好起来。”
见端木易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嬴无忌便下令道:“蒙艾,你带先生去吧。”
“遵命!”
接着,蒙艾便领端木易往宫外而去。颜儿因见嬴无忌在端木易那受了训斥,遂留在宫中安抚于他。
……
随蒙艾出了宫城,两人打马直奔城东。
城东的一座小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下,堆满了凋零的落叶。落叶之上,王子英呆坐在那里,双眼空洞无神的望着远方。
于王子英身后,扁鹊儿正手持着针具,在他头顶选取穴位进行针刺。
在蒙艾的引领下,端木易来到这间小院。
院门推开,聚精会神的扁鹊儿并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把他要针刺的穴位都针罢,才转过头来,看向来人。
当看到是端木易回来时,扁鹊儿也是紧赶着来到端木易面前,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你让我一直都很放心。我只是想知道,王子英现在怎么样了?”端木易看着这个小徒儿,缓缓说道。
恭谨地直起身来后,扁鹊儿平静地答道:“王将军他意识还算清楚,只是要想重回战场还得有些时日。”
“等不了了。”端木易说着,已走向王子英。
眼看着战事让大秦山河破败,他已急不可耐地想让王子英赶紧振作起来。
来到王子英面前,端木易停下脚步,笔直地站在那里,挡住了他眺望远方的视线。这时,王子英才意识到端木易的归来。
百感交集之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端木易的大腿,放声哭道:“先生,汧邑没了,卢老将军没了,我愧对你,愧对大秦啊!”
看着泣不成声的王子英,端木易一手将他拉扯起来,训斥道:“知道惭愧就要像个男人一样。城丢了,夺回来就好。魂要是丢了,人就完了。”
“先生……可是,我……”王子英止住了哭泣,但仍是伏地不起,支支吾吾。不只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见状,端木易眉头一皱,心里不禁暗暗发起愁来。要想真的解决王子英的问题,恐怕还真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蒙将军,你先扶王将军回房吧,我和师傅在这儿有话要说。”扁鹊儿自作主张地让蒙艾先把王子英扶了下去。
看着扁鹊儿的做法,端木易未加阻拦,他也有些好奇小徒儿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待蒙艾扶着王子英进了屋,扁鹊儿这才说道:“师傅,我知道您想让王将军快些好起来。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没有信心。而是跨不过卢老将军战死的这道关。”
听完扁鹊儿的解释,端木易好像明白了。于是问道:“难不成卢老将军竟是死在他面前?”
扁鹊儿点头道:“不错,所以他现在一看到刀光剑影,就会重新回到那一夜。”
“到底怎么回事?你可知道。”端木易问道。
“徒儿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说着。扁鹊儿便讲起了那场惨烈的战斗。
……
两年前初春,端木易东游后的第十个月,寒暖交际,雪消冰释。彼时,端木易正在从晋国去往郑国的路上。
西岐的山水之畔,汧邑城还是一片繁华。
千家万户在开春的日子里准备着播种和踏青。
自王子英从岐山败退于此处后,守将卢照临便轻松了许多。有了王子英的帮助,他便有了更多可以支配的清闲时光。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能有些时间,便总爱忙里偷闲地在家逗逗孙子,冲后生们发发牢骚。
这一日,依旧如往常一样。卢照临到城楼上溜达了一圈,就把守城的活儿交到了王子英手里。
王子英年轻力胜,自然是欣然答应了这安排。
整整一个白日,风平浪静。城门外旷野辽阔,尽是来来往往的太平百姓。城池安和得就像平湖映的月,古井藏的波。
春风吹醒了乾坤万物,也温柔了冬日带来的严寒。将士们的心便也跟着和暖的天光,逐渐平缓起来。
这样的好景良辰,谁又会狠心错负呢?
可偏偏就在这天晚上,城门外来了兵马。
这群夜袭的士兵阵仗颇大。他们明火执仗,手持盾牌,一步步往城门楼子逼进。
按着常规的作战思路,当敌人走进了射程之内,王子英下了放箭的命令。
箭簇雨点般从夜幕中落下,在这春天却显得太过温柔。
有了盾牌的遮蔽,城下悍不畏死的敌军便敢冒着箭雨强攻。喊杀声里,敌军一直攻至城门之下,竟也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就这样,前赴后继的敌人不断冲击着城门。敲打城门的声响唤醒了整个汧邑城的夜。静谧在金戈铁马中被无情踩碎,践踏成泥。
终于,这承载了太多岁月风尘的汧邑城城门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故城摇摇欲坠,危机顷刻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