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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三回除夕日大张灯火 元宵节世祖谋局

    诗曰:

    江淮一望意悠然,水绕隋宫落雁前。

    宝应野云生古渡,广陵寒树接荒烟。

    寝园碧草馀春在,辇道飞花返照悬。

    回首帝城歌舞地,垂杨空拂钓鱼船。

    当下陈再兴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管家送过宇文述、白燕卿、来整、裴矩、盖庄、张须陀、洪兰成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份一份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府中的丫鬟、小厮唤来,分给他们。接着屈突通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与袁泾之物。陈再兴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虎皮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自己与袁泾出了府,寻个酒楼做耍。路上看见洪兰成亦去采办礼物,陈再兴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洪兰成垂手回说:“你可晓得一件事么?”袁泾问道:“是什么事?”洪兰成说道:“你们原来不晓得。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寻个酒楼细言。”拉着二人,寻个落脚地段,开言道:“圣上元宵过后,仲夏就要巡幸江南,我约莫着,圣上日后不会回来了。”袁泾大惊,说道:“小声些,可有准头?”洪兰成道:“你不晓得。这几日本该各地官员前来拜见,只因反王阻住沿途,多是不行。圣上听闻,想自己有如此如此功劳,为何百姓造反?心中郁郁不得志,竟当众说什么:百姓不可多,多了就会造反。这可如何是好?我估计圣上这一去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元宵节,多多要打理好,寻圣上开心,一同下江南,否则不幸留守长安,岂不成了四战之地?”袁泾闻言,死沉半晌,说道:“我府上那些东西,原是给你那些兄弟,想想初来大隋,留个好印象,日后也好升迁。如今看来,那些个元老重臣,多是打理一番,少不得日后朝堂上说几句中听的话。如若送的少了,他们在皇上面前分量重,岂不是少了强援?真个留守长安,万一遇着个强人妖道,俺们却怎生是好?”再兴道:“留在长安,未必是坏事。你们看长安四周,只有李渊碍事。突厥都是小辈,不足为患。你我兄弟只要有人扼守雁门关、玉门关两处要塞。那时候两面夹攻,怕李渊怎的?你我家里家里原人少,手上费用还大。想我们都是降将,如何肯带着我们?不如抱团取暖,寻个出路。”袁泾闻言,笑道:“兄弟倒不曾支吾我。这也是个出路。我想鱼赞、裴元庆此去,多是要除去了卢明月、唐壁两个。纵然打不下瓦岗寨,这些个鼠辈也该是元气大伤。那时节,天下何人奈何得了你我兄弟?”洪兰成闻言,红了脸,不敢答言。再兴看了,笑笑道:“老袁,你我买几个字联、荷包,送给洪兄弟,省的除夕无有礼物送给荀小姐。”洪兰成听言,忙忙摆手说道:“二位兄弟客气,这事何苦破费?”袁泾道:“你不必羞。人是人,总要晓得利害,总不能不管了自己性命,去想什么大事?”吩咐出店家摆上好酒好菜,与洪兰成醉酒一番,三人各自回府,照旧打点除夕礼品。一转眼又过了三日,却比往日更忙,都不必细说。

    不觉光阴似箭,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各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天宝将军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灯,点得两条金龙一般。次日,请大老爷宇文述正其衣冠。百官中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宇文述便到天宝将军府暖阁下轿。宇文家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天宝将军门前排班伺侯,然后引入宗祠。

    那宇文家宗祠里边,乃是香烛辉煌,锦帐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天宝将军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宇文述主祭,宇文成都陪祭,宇文崶献爵,宇文智及献帛,颖儿、凤凰公主捧香,沙羽封展拜毯,宇文氏中着几个小厮守焚池。成都父亲宇文化及,三叔宇文士及犯法该死,世祖念在宇文述功劳,将二人关押在大牢,不曾放回。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着宇文述,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宇文家历代先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

    外边前来拜会的官员,左边子龙一般,右边济清一班,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宇文家管事、杂生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侍卫手中。宇文崶系宇文家独孙,今日成都、颖儿在此,不该他事,便随女眷在槛内。每捧菜至,传于末座,乃是袁泾。袁泾便传于临近诸人,到了陈再兴又传于颖儿诸位女眷,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宇文成都。宇文成都传于祖父宇文述,宇文述方捧放在桌上。宇文智及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宇文述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侍卫方退出,下阶归入杂役阶位之首。当时凡从文旁之大臣者,项子龙为首;下则从玉者,杨济清为首;再下从草头者,曹法正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宇文述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声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专候与宇文述行礼。

    颖儿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凤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虎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宇文述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让宇文智及及宇文化及、宇文士及的两三个妯娌坐了。对头两张黄梨木沉香紫漆绣金椅,成都与自己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项子龙、杨济清、曹法正等坐了。地下两面相对两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荀慧燕、唐婉儿两个姊妹坐了。颖儿用茶盘亲捧茶与宇文述,沙羽封捧与众老婶母;然后侍卫捧与项子龙、杨济清、曹法正等,丫鬟又捧与荀慧燕、唐婉儿。宇文述几个老仆人等只在地下伺侯。茶毕,颖儿、凤凰便先起身来侍宇文述。宇文述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凰公主闻言,忙上去挽起来。颖儿笑道:“已经预备下老太爷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小公主不成?”凤凰公主搀着贾母笑道:“老祖爷快走罢,咱们家去吃。”宇文述笑道:“你这里供着祖爷,忙得什么似的,那里搁得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日再吃,岂不多吃些?”说得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道:“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颖儿答应了。宇文述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准备回尚书府。成都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世祖明皇帝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合面设列着驸马张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宇文述忖道:“张做了驸马,也做了中书令,可教成都去拜会他,莫伤了情分。”教贴身仆人回去传话。成都闻之,与公主商议。颖儿说道:“老祖爷说的是,倘若那话是真,的确不该得罪他。”成都想了半晌,忙说道:“来人,备轿,去驸马爷府上。”小厮闻言,答应一声,一时来至中书令驸马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到了正厅上。张闻报,出来迎接,说道:“天宝将军前来,真是三生有幸。”忙与身边仆役众人围住成都、颖儿,随同至张正室之中,端的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张先归了坐,安排金椅给成都、颖儿坐下。公主身边老嬷嬷来道:“老太太们来行礼,公主于室内打扮,少时即来。”不多时出来,褪去戎装,换了女儿衣,也是风姿绰约,秀色可餐。成都、颖儿看见,忙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丫鬟已进来奉茶。四人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张问道:“打了许多年仗,今日可是太平了。”成都道:“谁说不是。兄弟,你如今可是驸马,日后无大战事,也不必请缨挂帅。”张曐道:“陛下三征高句丽,剿灭吐谷浑,收服西突厥,吞并伊吾、林邑、琉球,威震四海,料几个草寇,不值一提。”杨妙可道:“反贼流寇,多是小事。日前父皇下旨,着唐国公修建晋阳行宫,元宵节前后巡视。如今麻叔谋修成运河,南巡在即,却不知道去晋阳何事?”颖儿道:“听闻宫中传言,陛下数月前做了一梦,疑心李家人要谋取天下,故而刁难唐国公,看他是否有谋反之心。”张曐道:“这还是小事!只是李渊那厮在朝中多有熟人,一旦连根拔起,不知多少人蒙尘?”成都道:“张兄弟,那时节自该抱团取暖,保下一个十一个。”张曐道:“这个自然”吃茶去后,张曐恐人看见,只送成都、颖儿至内仪门便回来,归了正坐,不表。

    再说成都、颖儿回府,门人领诸姑表子弟进来。成都笑道:“我常年在外打仗,几位叔叔家里的事顾不上来,也不晓得你们如何。一年价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嫡庶长幼挨次归坐受礼。几府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颖儿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颖儿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后花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成都、颖儿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宇文述尚书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这以后,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各路人府中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袁泾请成都、颖儿等将帅,次日陈再兴又请,成都夫妻皆去随便领了半日。沙羽封和宇文崶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之夕,成都夫妻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宇文智及、宇文士及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宇文述年老体弱,十几年不茹酒,也不敢去请他,于大年初七当日祖祀已完,老爷子便仍出城去修养了。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净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宇文士及出去陪同,不在话下。各人略领了成都夫妻之赐,也便告辞而去。成都、颖儿知他们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随他们去了。这些个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

    不说这边天宝将军夫妻阖家美满。再说世祖在御花园花厅之上,一共摆了四个席位。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朱贵儿,姿色无比,乃是张丽华义妹,也就入宫。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纹,皆仿的是秦、汉、魏晋南北朝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你看这花侧,皆用古人题花之句,或诗、或歌,不一,皆用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草书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以前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

    上面一席是世祖明皇帝,萧皇后对坐,也好看见。东是张丽华,西是朱贵儿。世祖于东边设一透雕应龙护屏长足长榻,靠背、绣枕、皮褥俱全,唯恐张丽华不适。世祖明皇帝自己歪在卧榻上,与三个女子说笑一回,又自取酒樽一饮而尽,向那皇家戏台上照一回,又向那萧美娘、张丽华、朱贵儿笑道:“恕我老了,骨头疼,脑袋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三妃道:“陛下说的什么话!”张丽华又命琥珀黄金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却设着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世祖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地上。两边大梁上,挂着对联,张着四聚七玻璃芙蓉九彩百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上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两边游廊都罩灯棚,将各色玻璃、料丝安置好。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世祖看看这戏,心中无意,为朱贵儿道:“贵儿,除了朕,你和谁最亲?”朱贵儿道:“除了陛下,就属姐姐最亲了。”世祖闻言,长叹道:“如天下之人就如你们三人及成都、颖儿等一般,朕自然欢喜。可是,如今天下大乱,盗贼猖獗。方才你说,除了朕,最亲的人是丽华。可是在朕的梦里,李渊犯上作乱,欺师灭祖!仅仅从血缘理论,除了朕的儿子,只有这个表弟和朕最亲,但是他却背叛朕。”萧皇后说道:“陛下,目下鱼赞老将军出战,已然平定了唐壁,打下了金堤关,收拾瓦岗寨指日可待。那时节,李渊有千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犯上。”张丽华也说:“陛下,你是圣人可汗,千古一帝,就是汉高祖刘邦也不能和你相比,你又何必被这些反贼流寇伤心?”世祖闻言,说道:“还是几位爱妃晓得朕。要说起这些贱民,实伤朕心。朕年少时东征西讨,平定四方匪盗。如今,朕开运河、行科举、筑长城、扩建粮仓、修建东都洛阳及江都扬州,四方叛逆一战而尽数灭亡,万国来朝称朕圣人可汗。朕不明白,这些天下的贱民为何反朕呢?”时盖庄在旁,世祖问曰:“小庄,朕让你死你死不死?”盖庄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世祖又问道:“如是你父亲叫你死,你死不死?”盖庄道:“父要儿亡,儿不亡是为不孝。”世祖闻言,说道:“你们看看,这才是真的好臣子!可是,朕何尝不是这样对天下的?如今这些贱民,朕给他们饭吃,朕希望他们活下去,可他们起来反朕!你们说说,这事情送到那个朝代说得通?”

    盖庄道:“陛下不必担心,料想鱼将军破了金堤关,拿下瓦岗寨指日可待。那时候,卢明月、梁师都之流的鼠辈必然闻风丧胆,可一战而擒。”张丽华说:“陛下,江南地域广大,民生殷实,然反王不过窦建德、萧铣、梁师都三路,且地盘不大。既然麻叔谋开通大运河,陛下应当借机南巡,安抚百姓。先收拾了这三个逆贼,而后攻打北方反贼,扫平四海。”世祖道:“御妻所言极是,朕这几日也在寻思当召何人随同朕下江南,又有何人留守北方,剿灭反王。”盖庄道:“陛下,此乃军机大事,何不召宇文老尚书来,一同规划?”世祖道:“爱卿所言极是,朕观朝野上下,唯独宇文一家具是忠良,来人啊,速召宇文老尚书、天宝将军、天静公主、宇文崶、龙骧将军前来。”左右得令,忙召宇文氏一家前来。拜舞已毕,世祖问道:“崶儿,小凤凰在此地如何,可还受用?”宇文崶道:“承蒙陛下关心,内子无恙。”世祖笑道:“如此甚好。宇文崶听旨。”宇文崶闻言,忙倒身下拜道:“臣宇文崶接旨。”世祖道:“宇文崶东征挂帅,年少有为,扫出奸凶,剿杀逆贼,匡正寰宇,功不可没。朕力排众议,不以年岁为限,拜宇文崶正一品柱国大将军,爵位东襄候,世袭罔替。”宇文崶闻说,急领旨谢恩。世祖笑道:“诸位卿家,今日朕与三位爱妃共度上元佳节,心中实是思念诸位,故而召来同乐。事起突然,幸勿见怪。”成都道:“承蒙陛下错爱,我等怎有怨言?”世祖道:“成都,朕欲南巡,日期在开春之后,你以为如何?”成都说道:“陛下,臣以为南巡是本朝明年的第一大要务,但时间不可在开春之后,应该在仲夏左右。”世祖道:“成都之言,似有道理,请试言之。”成都奏道:“陛下,今南方反王极少,且都是无能之徒,须臾之间就可以一网打尽,此为其一。其二,江都作为陪都,享受恩泽,百姓对陛下绝对忠心。其三,如若北方战事不能在一年之内解决,陛下在南方也可以和他们打割据战,拖死他们。其四,开春之后,水位上涨,如果反王效法韩信斩杀龙且的故事,则我军得不偿失。”世祖闻言大喜,说道:“成都之言,朕以为甚善。但不知何人留在此地,继续收缴反王。”颖儿笑道:“想必陛下心中,早有人选。”世祖闻言,拍掌大笑,留下诸人吃酒,直至日落,方才撤去。

    却说成都、颖儿回了天宝将军府,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戏台子搭好,腔调早已翻唱一曲,遂留下宇文述一同过夜。听见宇文述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戏台钱响,老尚书大悦。夫妻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递在成都手内,随了颖儿趋至里面。成都先至宇文述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来看,颖儿早斟了一盏。宇文述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成都、颖儿至宇文述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成都在先捧杯,颖儿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宇文崶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宇文述见了说:“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说了,成都、颖儿等方退出。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武王伐纣——牧野之战》八出。正在热闹之际,沙羽封因下席往外走。宇文崶因说:“你往那里去?外头那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来,烧了不是头!”沙羽封说道:“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宇文崶到底不放心,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沙羽封出来,只有几个小丫头随着。有说有笑,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沙羽封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内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猜拳。沙羽封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只当那几个侍女丫鬟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一女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沙羽封闻言,出来说道:“你既然思乡,就先回去探视,我自与你开了条儿,开春再回来。只是我要出府,你们都不要管。”那女子见说,心中大喜,忙忙去了。沙羽封没了阻碍,就要出府去。

    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心中暗自忖道:“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沙羽峰见了,没了障碍,出了府,自去找前年王家之女王玉娘。这王玉娘为秦琼、熊阔海六个好汉救下,名声响亮,无人敢娶,自然入不敷出,沙羽封看见,暗地与他些财帛度日。今日去了王家,看这王玉娘,与前年不同,你看他:

    细挑身材,容长脸面,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袖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一串念珠。

    沙羽封看见,说了一句:“王姑娘。”那时王老妈妈已死,玉娘道:“多谢将军这些年照顾,感激不尽。”沙羽封道:“此去东征,尔来将近十年。这次春日,圣上又要南巡,许多事务打理,我也无奈,不能来看你。”玉娘说:“将军有这等情义,玉娘死也甘心。”沙羽封道:“你不必乱说!此次南巡,多是要我宇文一家去的,你就随我一道,如何?”玉娘道:“将军大恩,小女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沙羽封道:“你再忍耐几日,我便来搬取你。”言毕,回了天宝将军府。

    这一时恰好是上汤后,又接献元宵来。宇文述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他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宇文述便问成都道:“孙儿,听何书好?”成都闻言,忙回说:“不拘什么都好。”宇文述便问颖儿道:“好孙媳,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颖儿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东汉末年三分天下五代的故事。”宇文述问是何名,颖儿道:“叫做《火烧赤壁》。”宇文述大喜道:“这个故事倒好,如今年纪大了,往事不通,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颖儿说道:“这书上乃说东汉末年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夏侯家人氏,后来随了宦官曹腾之子曹嵩,名唤曹操,字孟德。曾做过汉献帝的丞相。后来在赤壁围剿孙刘联军失利,水军多半是死了。他有个后人,名叫曹彰,就是曹法正的先人。”众人听了,笑将起来。宇文述笑道:“这不轻了我们曹法正了?说了去,去个曹,法正是也名人”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爷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宇文述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有本事的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得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这一来,就忙叫歇了。”成都、颖儿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说书的先生回道:“尚书老祖爷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宇文述便说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那先生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宇文述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宇文述道:“怪道寒浸浸起来。”早有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宇文崶起身笑说道:“老太爷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宇文述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成都说道:“恐里头坐不下。”宇文述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

    说着,便起了席。众仆役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宇文述便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成都、颖儿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宇文崶、沙羽封、凤凰公主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宇文崶说:“你挨着你叔叔。”于是宇文成都、颖儿之中夹着宇文崶。宇文述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凤儿。这可全了,凤儿就合你婶婶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家人媳妇回说开戏,宇文述笑道:“老夫听说那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就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媳妇们听了,答应了出来,忙得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不一时,成都带了梨香院的教习,总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估量着宇文述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宇文述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唱什么?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教芳官唱一出《寻梦》,只只需用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戏子笑道:“这也是的,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宇文老尚书、天宝将军、天静公主、二位少爷、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宇文述笑道:“正是这话了。”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若省一点力,我可不依。”

    戏子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颖儿因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成都道:“也有,只是像方才《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萧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宇文述道:“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节,我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宇文述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戏子等,教他们吹一套《灯月圆》。仆役领命而去。

    不觉戏完乐罢,宇文述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戏子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恰恰至宇文述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呵呵一笑,成都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爷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宇文述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倒有些难说。”众人都说:“我太爷说是,我们也不好回嘴。”宇文述道:“罢了,如今这般时候,我们也各自休息,看看到了二十,也该我们上朝了。”众人道:“老太爷安!”各自屏退。

    到了正月二十,散了年气,又上了朝,谋划正事。世祖开言道:“朕欲下江南,巡视民情,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宋老生出班奏道:“陛下欲巡视江南,不急于一时。臣近来在街上听见民谣传唱,说什么‘季无头,海无边,早晚天下归他管’。陛下,这海无边臣不知道,季无头可是个李字,李渊、李浑不可不防啊!”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屈突通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宋老生道:“此话怎讲?”屈突通道:“陛下,李浑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造反,又能怎的?李渊那厮,胸无大志,自甘堕落,更不足为患。臣以为,陛下南巡之前,应该起兵攻打始毕可汗,彻底铲除东方突厥,以免养虎为患。”世祖道:“爱卿说得好,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宋老生道:“陛下,如若定要南巡,这也好办,李渊、李浑皆是大患,可寻个过失,先把二人杀了,那时候就无妨了。”世祖道:“宋爱卿,你忠心大隋,朕素来晓得,就请你镇守大同,遏制李渊,如何?”宋老生道:“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又说:“屈突爱卿,朕命你领兵三万,驻守雁门关,总管雁门关、玉门关两处要塞,不得有误。”屈突通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斩下始毕可汗的狗头。”张须陀见了,出班奏道:“陛下,鱼老将军总督军马拿下了反贼唐壁,此乃大功一件。但是那卢明月在大军背后,一旦有变,前后夹击,只怕不好。请陛下下旨,准臣带领本部五万大军,进攻镇江,拿下卢明月。”世祖闻言,虽然不舍,却也无奈,说道:“既然如此,真在江都等候爱卿提着卢明月的狗头前来领赏!”张须陀道:“陛下放心,事不宜迟,臣三人去了。”即刻拉着二臣,带着家眷去了。世祖又说道:“如今麻叔谋修成运河,将沿河一带的贪官污吏、恶霸豪强杀了不少,钱财六成分给百姓,四成充公。几个反王的百姓闻说,多有归顺之心。朕此次南巡,定要灭了这几个逆贼,扫清寰宇。”即命孙子代王杨侑守长安,大将崔弘度弟弟崔弘昇陪同;孙子越王杨侗守洛阳,留下萧铉、处罗可汗陪同。又命王世充修建龙舟,自己谋划去太原监视李渊。这些个大臣,多是反对下江南的。

    先说鱼赞攻打唐壁,大军来到济南城下。唐壁听说,顶盔掼甲,出城喝道:“鱼赞老贼,你不在家抱孙子,却来阵前受死,也罢,老爷今日就取你狗头。”裴元福大怒,出阵喝道:“唐壁休得无礼,你爷爷裴元福在此。”唐壁笑道:“来得好,吃本王一刀。”催马摇刀,直取裴元福。裴元福看见,提了双刀,催马而来。唐壁看见,把刀在事环上带住,拈弓搭箭,射过去,正中裴元福咽喉,跌下马,呜呼哀哉。裴元庆看见大怒,拿过宝雕弓,一箭射过去。唐壁措手不及,正中天灵,跌下马,一命归天。鱼赞大喜,指挥杀入济南府,记下裴元庆大功一件,上报裴元福阵亡一事,请求嘉奖。而后开拔金堤关。

    却说这金堤关守关将官乃贾闰甫。柳周臣,得了报,即上马领兵,出关交战。裴元庆早在关外候着。二人一看裴元庆年纪甚小,手中拿斗大两柄铁锤,心中奇异,喝问道:“来将何名?你手中的锤敢是木头的?”元庆道:“我乃山马关总兵裴仁基三子裴元庆便是。我这两柄锤,只要上阵打人,你管我是木头的不是?”贾柳二人大笑,把刀一齐砍下。元庆把两柄锤轻轻往上一架,贾柳二人的刀,一齐都震断了,二人虎口也震开了,只得叫声:“好厉害!”回马就走。元庆一马赶来,二人方过吊桥,元庆也到桥上。城上军士认了自家主将,不敢放箭,倒被元庆冲入城来。贾柳二人,只得奔向瓦岗去了。鱼赞大喜,给裴元庆记功,大军开拔瓦岗寨去了。正是:

    方其为储贰,用智固已谲。

    及夫据大器,为谋抑何逆。

    龙舟及凤鸟,无岁不游适。

    离宫与别殿,快意事淫佚。

    置酒燕要荒,会者三十国。

    紫舌与黄支,无所不臣服。

    亲驾两征辽,方且肆穷黩。

    群盗遂蜂起,土地日紧蹙。

    惛犹不知悟,愎谏辄诛戮。

    肘腋俄变生,兵刃交于目。

    不肖孰甚焉,身亡而国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