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农夫在乡间小道上边走边聊天,他们扛着斧子,腰间别着镰刀和小锤。
月明星稀,偶尔有乌鸦掠过头顶。
今天,他们要前往新规划的村庄看一看,作为第一批入驻的建设者之一,他们将把一捆捆木材和散落在地上的石料变成房屋和道路。
维可为了不耽误农耕活动,每次只派遣三五人前往新村,一下子抽调大量劳动力,势必会影响农业生产。
而今天,就轮到这两位农夫了。
蜿蜒的山路十分安静,只有零散的脚印证明有人走过这里。
路不远,两人走一个半小时差不多就能到新村,但路上毕竟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埋头走路的人也会感觉无聊。
“你说,战争离我们还远吗?”
年轻农夫开口,用随便一个话题开启了今夜的聊天。
年长一些的农夫皱着眉头:“想这些干什么?做好你眼前的事情就是了。少说些话,赶紧走,明早还要搬砖砍树呢。”
“我只是想多享受一下和平的时间……走了这么远,现在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我们应该算很幸运的那一批人吧?”
年轻的农夫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加快了步伐。
“只是这份幸运可不能白白浪费啊,男子汉总要做出一些事情来成为英雄。所以我才想知道战争的阴霾究竟离我们多远,到时候做好准备,上战场,为了自己和心爱的姑娘拼一个前程出来。”
老农夫拍了拍年轻农夫略显瘦弱的肩膀。
“起码今天,我们还活着,既然活着,那就好好珍惜今天,战争?战争和你有什么关系?真到了那一天,该死的人总会死,活下去的人也总能找到方法活下去。属于你的很少,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如果和平再多持续一会儿,我就打算把婚结了。”年轻农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憧憬:“我要娶一个有着麦粟色头发的姑娘,她每天清晨会提着篮子出门采新鲜的药草,在她经过我家门前的时候,我会笑着问她,愿不愿意带给我一束沾着露水,新鲜的野百合。”
“瞎想些有的没的。”老农夫叹了口气,弯下腰用手捋了捋鞋底,将粘着的泥土捋下来。
年轻农夫继续畅想。
“然后一天一天这么过去,等我攒够了钱,就去姑娘家提亲,她的父亲有可能是个草药师,会用沾满草药气味的双手指着我,问我凭什么娶他的女儿。我会骄傲地挺起胸膛,指着远方的军团说我将在那里博取功名,等殿下将剑点在我的双肩之时,整条街都知道我是响当当的好汉!”
老农夫决定将年轻农夫拉回现实。
“你这身板,去了军团也是送死的命,想什么呢?你的头盔凸凹不平,你的铠甲又薄又脆,你拿着镰刀和草叉,觉得自己能把高头大马上的突厥武士砍下来?”
“我已经报名参加了民兵,会一步一步走下去的,从民兵,到正式士兵,再到军士。迟早有一天,我会站在鹰旗下,分享它的荣光。”
“埃利斯,你以前那副闷闷不乐,总是板着脸的样子去哪里了?这才几个月,怎么改变就这么大了?”老农夫叹了一口气,他觉得年轻农夫过于活泼了。
活泼到有些烦人,甚至带着可笑的乐观。
年轻农夫挠了绕脑袋,回想起自己学到的一切,露出微笑:“你真应该去听听民兵营的课程,老头,它会让你脱胎换骨。我现在感觉自己是全新的我,从来有没过的我——”
“听了几堂课就被迷的找不着北了?我可不是你这种年轻人,没见过战争的残酷,还在做成为骑士的美梦。”
老农夫对年轻农夫的天真嗤之以鼻。
“埃利斯,我出生的时候,刚好是阿德里安堡战役打输了那一年,我的父亲也参加了那场战斗,但他没能活着回来,也许是死了,也许是被突厥人俘虏成了奴隶。从那以后,家里的生活是一天不如一天,突厥人,黎凡特人,拉丁人,法兰克和诺曼的佣兵团,所有人都把塞萨洛尼基当成自己的后花园,而帝国的官员和税吏只能唯唯诺诺,哈腰点头,因为皇帝陛下也绝不愿意惹怒这些人。”
老农夫回忆起往事的时候,眼睛里有一丝疲态:“这种情况下,我们,帝国臣民,成为了谁都可以欺负,蹂躏的存在,而没人能站出来保护我们,城里的突厥人越来越多,帝国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异教徒的宣礼塔拔地而起,就在我们眼前!”
年轻的农夫愣了愣,他出生之后,老农夫所描述的社会已经成为了常态,他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帝国人变成了最底层的存在,谁都能来踢一脚,打几拳,吐几口唾沫,谁都能轻蔑地指着我们说,看!这就是丧家犬。我的母亲为了生活和保护我,不得不去异教徒的家里当仆从,她一方面要忍受那些粗鲁的突厥人动手动脚,一方面要听他们嘲笑奚落我们的信仰!”
老农夫说到动情处,声音大了起来,嘶哑的嗓音中带着颤抖。
“我们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默忍受这一切。”
“可我们是帝国人!我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老人哀叹,帝国为什么变成了今天这样,他们对我说,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帝国从来没有这样憋屈过,他们骄傲而自豪,生活的土地上没有指手画脚的拉丁人和粗鲁的异教徒!因为他们的父辈从尼西亚杀回了君士坦丁堡,赶走了拉丁人,重新让虎视眈眈的豺狼们见识到了帝国的力量。”
“可现在,帝国还有什么力量?和帝国有关的一切都会被看清,被歧视,被冷落,被扫进垃圾堆!”
“因为帝国要完蛋了!孩子,帝国要死了!可你还在做梦,为自己是帝国人而自豪!”老农夫吼出这句话,吓到了年轻农夫。
“等你长大之后就会发现,帝国人的身份不是一种荣耀,而是拖累,是束缚!”
年轻农夫上前捂住了老农夫的嘴,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虽然就他们两个人在这条路上。
“你疯了!怎么能说这些?”
“我没疯,孩子,我活透了,活累了,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都是暴风雨中那一艘破船上的乘客。”
老农夫甩了甩肩膀,慢慢从愤怒的情绪里冷静下来:“我只是不想抱着这艘船一起沉到海底罢了。”
“你想送死,很好,但是不要拉上我,我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
老农夫抬头看着星星辨别方向,随后选了一条更近的路,踏了上去。
“我已经为帝国付出了太多,我当过纤夫,拉过君堡的运粮船,扛起锄头挖过石头,筑起过新的城墙,我也守护过我们的信仰,将辛辛苦苦赚来的铜币捐给城里的教堂和教士。”
“可我什么都没得到,除了这一身病和疼痛,所以,请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埃利斯,我累了,只想趁自己还能站起来劳动,靠双手给自己攒一个好一点的棺材板,免得到时候死了尸体还要被野兽啃食。”
年轻农夫目瞪口呆:“抱歉,我并不知道……我只是……”
“没必要道歉,孩子,这只是一个老人的胡言乱语,你可以听,也可以觉得我疯了,但不管怎么样,别说话了,赶紧到新村才是正事,走快些吧。”
随后,周围又归于沉寂。
两人的话语谁也没听见——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样?有什么感受?”离山路不远的石头上坐着两个人,如果不仔细观察压根看不到。
匆匆赶路的两人自然是没看到石头上坐着的韦斯特道格和卡西奥雷斯。
他们本来是带着简易的工具来勘察地形,绘制地图的,顺便找找周围还有没有隐藏起来的矿脉。
没想到会碰见维可派来的建设者。
“说实话,挺难受的。”韦斯特道格跳下石头:“我没想到会有人这么想,在阿卡迪亚,我一直在塑造一种能让他们安心的生活环境,现在看来,我失败了,这只一厢情愿而已。不管是我们,还是走卒匹夫,都知道帝国快要完蛋了,这种情况下,任何宣传都显得滑稽可笑。”
卡西奥雷斯也跳下石头,轻轻锤了锤韦斯特道格的后背安慰他。
“不要小觑劳动人民,他们的信息并不闭塞,他们同样也会看,会听,会思考,甚至有时候,他们会观察到我们观察不到的细节。”
韦斯特道格叹了一口气。
“那么,怎么能稳定人心?按照你的说法,大家都知道帝国药丸了,我怎么让他们保持希望?怎么推着他们往前走?”
“如果你欺骗他们,就是在欺骗你自己。你不需要用道义,品格或者神来引导他们。你要用整齐的房屋,金灿灿的麦田,全副武装的士兵,精心尽力的税率,温和可靠的文书,用这些生活中的事实,来告诉他们,还有希望,还能往前走。还没到要跳船的时候,我们团结一心,还能修好这条船,而不是转身从船上跳下去,不知生死。”
“让人民自己推着自己往前走,而不是我们推着他们往前走。”
卡西奥雷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新村,就是很好的契机,我们要让他们在建设和劳动力里感受到,什么才叫掌握自己命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