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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戬 (二)

    秦王还未休息,作为起居相伴的史官自然也就不能休息。

    然而,人老了,总归精力不济。

    史官艳羡看了一眼还在散步的赵高与嬴政,低头叹口气,又捶了捶自己的腿。

    之后的片刻之间,嬴政做出了摆手的姿势。

    赵高便就此离开。

    史官打了个呵欠,算算时间,觉得还有些时间要熬,不禁心中哀叹:君主太过勤勉,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如史官所想,送走赵高,嬴政果然又回到了殿中拿起竹简。

    那些大约是还未处理完的国事吧。

    史官摇头晃脑,跟随着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下来,就着明亮的灯光检查自己一天以来的记录。

    “还记得过去秦国国内庶人造反的次数吗?”嬴政的声音响起来。

    史官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记录。

    然而面前一暗。

    光线被遮住。

    史官抬头看来。

    是嬴政。

    嬴政走近了一些,问道:“记得的吧?你们素来都有记录东西的习惯。”

    史官迟疑,随后起身恭敬行礼:“陛下。”

    “礼数就算了。”嬴政丝毫都不在意礼数。

    “陛下所问,臣想知道,为何。”史官不答反问。

    嬴政点了点头:“那就是说,你有记录。”

    “有的。”史官点头。

    否认并没有什么意义。

    “果然是有记录的……”嬴政点点头。

    按照规矩,秦国是不应当有这些记录的。

    秦的习惯,一向是记喜不记忧,记功不记过。

    因此史料在诸国之中,算是比较简陋。

    而民众的造反,无论在何种语境之中,都该说是一种绝对的恶和绝对的过。

    因此正常的官方史书之中是不记录的。

    但是秦国的史官和别国的史官其实一直都有所联系。

    他们同行世代记录史实,各家之中,多有联姻、通信。

    尽管交通不便,一封信要送上一两个月,花耗成本巨大,但这种联络几乎从未中断。

    由着这个,嬴政就觉得,造反这种事情,只怕史官们也是记录了的。

    如今一问,当真有所记录。

    “那么,历年之来,秦国庶人造反,自先王之任,有多少次?”

    “十六次!”

    十六!

    嬴政瞳孔骤缩。

    “如此多么?”

    “灾年里头,一年可以有四五次,只不过在不同的地方而已。”史官奇异看着嬴政。

    “那么朕即位以来呢?”

    “四次。”

    四次,也很多了。

    “都发生在何事,何地?”嬴政发问。

    他脸上只有探究的意味,而看不到愤怒或者不解之类的意趣。

    史官越发觉得奇怪。

    “王初年,二年。”

    “都在巴蜀地带。”

    嬴政缓缓点头:“这么说,最近这几年,没有发生过庶人造反的事情?”

    “据臣所知,没有。”史官摇头。

    他是距离历史和事实最近的人,很多时候,不言不语,心中对于一个国家的兴衰,都有自己的判断。

    往上上溯三位君主,数十年中,史官一直那么沉默着。

    官方的史书和私下里的史书他都在记录。

    这些事实沉淀下来。

    他对于治国练兵等国家大事并没有什么了解。

    然而对于一个国家未来是会兴盛还是衰亡,他却能够有所预判。

    近些年虽然做事多了,但很奇怪的是,这种种杀戮,次次动员,不成规模的庶人造反却比以前更少。

    史官并不把这件事情告知旁人,自己也尽量不放在心上。

    与同行写信交流时候,也刻意地不去提。

    因为这种事情……

    史官说完之后,俯身一拜,引颈待戮。

    可是嬴政并没有提剑。

    他也没叫人。

    只是拿着竹简,又回到了他的位置,一如往常。

    史官疑惑:“陛下?”

    嬴政抬起头:“什么?”

    “若陛下不杀臣,臣便要记录了。”史官又是一礼。

    “随你。”嬴政毫不在意。

    史官看着低头处理国事的嬴政,眼神越发奇异。

    ……

    “那六百亩地的韭菜如何了?”李斯问道。

    “都已经枯死了。”陈矩瞥了一眼报告。

    “都死了?”李斯停下了笔,抬起头来。

    “都死了。”陈矩无奈:“我都说了那些什么方士靠不住的,你还非要听他的。”

    “可惜了啊。”李斯嘬牙。

    如今是初春,正是可以收割韭菜的时候。

    春日里的韭菜鲜嫩可口,尤其是如今的头刀春韭,鲜美程度,完全不逊色于羊肉。

    六百亩地的韭菜都枯死,说实话是一种令人惋惜的损失,不过也就是有些惋惜而已。

    “六百亩呢!”陈矩碎碎念:“而且脸最鲜嫩的头刀春韭都没有割过。这要是割过了,就算是我们自己不吃,拿来跟韩人交易,也能赚不少的!”

    “那么一点点损失而已。”李斯摇头:“起码是知道了这个方士不可靠,算是值得的。”

    “也对,幸好没有按他说的给麦子施肥。”陈矩有些庆幸。

    “对了,我记得我们之前种下来的桃树都已经可以结果了,对吧?”

    “离桃树结果还早呢!”陈矩好奇问道:“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收桃子的时间,也要规划一下的吧……工作并不繁重,照理,小儿和妇人应当也是可以加进来一块儿的。”

    “应该可以吧。”陈矩迟疑:“但是……”

    “行了,一会儿我做个账目,反正时间还多,你去帮我把铁厂的账目拿来吧。”

    “好。”陈矩点头。

    李斯一面看着面前的账本,一面计算,眉头深皱。

    “不对……”

    太不对了。

    麻县之中,计有人口六千三百六十一人。

    但是县中开垦出来的耕地,却有秦亩一百九十八万八千四百四十九亩。

    均到每个人头上,是三百多亩地。

    这个数字……太大了。

    而且,县中丈夫只有一千八百四十一人。

    作为劳动力巅峰的丈夫,一人一牛,配合上铁器,可以充分耕种的土地接近九十三亩地。

    在这种情况下,大面积的土地是要抛荒的!

    为了应对这种局面,李斯派人在这些土地上种了很多相对省心省力的韭菜、菘菜、桃树、李树、柿树。

    但,对于那样多的土地而言,这点努力,根本就无济于事。

    李斯到现在都不知道,以前秦国是怎样开垦和利用这么多的土地的。

    他更不知道……为什么县中每年的收成之中,有六成多的收益,凭空消失了!

    这不是交税那样的消失,也不是被吃掉了那样的可以考据。

    而是就那么凭空的消失。

    太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