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坐在桌前, 把剥掉的枇杷皮扔在装满落花的泥碟里,经过两日风吹,小白花虽然色泽依旧, 但已失去了鲜花的光润, 枇杷皮覆在碎花上,就像雪地裹上了明黄的狐裘。
她一边吃, 一边感受着堂屋外吹进的穿堂风。和风温柔,四月将近,太子如今身在何处,收复河山,匡扶大燕的大业又进行得如何了?
傅玄邈找不到她, 会不会已经放弃了?
打入京城的叛军有没有毁坏皇陵,残杀百姓?
她是其中的当事人,却不剩多少实感, 和平清净的鱼头镇同烽火连天的京城相比, 就像两个世界一样。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 她还能回到那个世界吗?
“你发什么呆?”李鹜从芦席上坐了起来, 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回头看她。
沈珠曦这时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的敲门声。
“大哥!沈妹妹!”李鹊在门外叫道。
沈珠曦忙起身迎接, 忽然想起桌上装着垃圾的泥碟,又把泥碟拿到后院倾倒洗净后, 重新回到堂屋。
李鹊和李鹍已经进了院子,李鹍眼尖,一眼看着了桌上的水果, 脚步毫不犹豫地向着枇杷和桑椹走去。李鹊则站在屋檐下,对沈珠曦提起手里鼓囊囊的荷叶包,说:
“沈妹妹, 我带了两斤牛肉来,今晚我给你们露一手。”
沈珠曦吃惊道:“官府不是不许杀牛吗?”
李鹊和她一样吃惊:“话虽如此,但这天高皇帝远的,除了京畿一带,谁不吃牛肉?”
沈珠曦心情复杂:原来父皇的政令,百姓和官员就是这样实施的。连杀牛令都如此敷衍,父皇推行的其他政策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买馒头了吗?”李鹜接过李鹊手里的荷叶包。
“大哥想吃馒头了?”
李鹜摸了摸肚子:“……饿了。”
“左右也不远,我去买三斤馒头回来。”李鹊说。
“芋子饼记得买!”李鹍吐出一张枇杷皮在桌上,看得沈珠曦心里打颤,她赶快走到桌前,把泥碟放在李鹍面前,说:“垃圾扔在这里。”
“为什么?”
“不吐在碟子里你就没有芋子饼吃!”
“……讲究猪猪。”李鹍呸了一声,枇杷皮落在了泥碟里。
李鹊走后没多久,沈珠曦订做家具的木匠派他的两个学徒送来了新桌新椅,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书橱和新床。
退掉了黄花梨再打的家具自然没有之前的好,但沈珠曦坐在新的架子床上依然心满意足,至少这新床又宽又稳当,不会再因为翻身而吱呀吱呀了,书橱的木料虽不是顶好,但也算差强人意,还有那新方桌,光亮如漆,明可鉴人,这是木匠和漆工同时实力超群的结果。
总的来说,虽然不是非常满意,但也算满意了。
她对方桌尤为喜爱,不仅把李鹍赶到院子里去吃枇杷桑椹,还从枕头下拿出了她偷藏已久的羊毫笔。
太久没提笔写字,她心里痒痒,就着一碗清水,用笔尖蘸水,在新桌上写下一篇《静夜思》。
沈珠曦写完最后一个字,诗篇的第一个字已经开始消失。她看着这首思念故土的绝句,不禁眼眶一酸。
“你哪儿来的笔?”李鹜在她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沈珠曦藏起忧愁,故作轻松地把羊毫笔塞进李鹜手里。
“你退笔墨纸砚时,我偷偷藏了一支笔起来。”在李鹜横眉立眼之前,沈珠曦先说道:“为了给你练字时用,你不可能一辈子用树枝写字吧?”
李鹜不快的眉毛这才舒展开来。
“你说一声就是了,那奸商说我少他一支笔,我还以为他哄老子呢。”
“是我想的不周到。”沈珠曦从善如流,鼓励地看着他:“千字文你会了多少?写写看。”
“会了多少?”李鹜扯起嘴角,不屑一笑:“你随便抽查,错一个字我给你一两银子。”
沈珠曦不信他短短几天时间就能从文盲到千字文博士,随口说道:“千字文三个字,你写写看。”
李鹜提笔就写,千字文三字虽然歪歪扭扭,但好歹笔画正确,结构正确,不多一笔,也没有少上一笔。
沈珠曦不信邪,又说:“爱育黎首。”
李鹜蘸了蘸水,继续在桌上书写,写到黎字时停了片刻,沈珠曦刚要笑他说大话,他已写完了后面的笔画。
沈珠曦瞪大眼睛看了又看,还是没有错误。
李鹜愈发得意,吊儿郎当的二郎腿一翘:“说吧,还有什么?”
“临深履薄。”
写对了。
“似兰斯馨。”
还是对了。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乐殊贵贱后边是什么?”
从听写变成了对答,李鹜毫不犹豫:“礼别尊卑。”
“节义廉退?”
“颠沛匪亏。”
沈珠曦一连问了五句,李鹜句句都对答如流。
再问下去,李鹜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沈珠曦压下心中惊讶,咳了一声:“……孺子可教也,虽然你没什么天分,但只要努力,还是能勤能补拙的。”
“老子还没天分?”李鹜不高兴了。
“看你和谁比了,”沈珠曦道:“和天下第一公子相比,你的确算不上天资卓越。你把千字文默写一遍我看看。”
李鹜一边写一边问:“天下第一公子是哪条狗?”
世上怎有如此粗俗之人?沈珠曦忍下到了嘴边的讽刺,说:
“天下第一公子是当朝丞相之子,五岁辨弦音,七岁能诗文,十岁已完读诸子百家,小小年纪就辨察仁爱,名声远扬,那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惊才绝艳。”
李鹜忙里偷闲看了她一眼:“你亲眼看到他五岁辨弦音,七岁能诗文,十岁完读诸子百家的?”
“……那倒没有。”
“真是个呆瓜,听什么信什么,隔壁牛头村满脸麻子的王寡妇还自称村中第一美人,谁信谁倒大霉。”李鹜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羊毫笔在桌上勾出一撇:“世上不可能有完美无瑕的人,但凡有——不是谣传,就是伪装。”
沈珠曦说:“你就是嫉妒人家。”
“我嫉妒他什么?他算哪条狗,老子都不认识他。”李鹜皱起眉头:“你为他说这么多好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你胡说什么。”沈珠曦回过神自己说了太多,忙扯出挡箭牌来:“傅玄……傅公子是越国公主的驸马,我自然要为他说话。”
李鹜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沈珠曦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抢先发难道:“你的字太难看了,要是这么练下去,你永远也写不出上得了台面的字。”
“那要怎么练?”李鹜看向桌上干了一半的字迹。
“字要想写的好看,手腕一定要稳。”沈珠曦说:“要想手腕稳,练字的时候往手上绑沙袋就会事半功倍。”
“你哄老子?”李鹜一脸怀疑。“那些穷书生连鸡都杀不动,还往手上绑沙袋?”
“所以他们才是穷书生,真愿意下苦功夫的,早飞黄腾达了。”
沈珠曦睁眼说着瞎话,越说越流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和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李鹜相处久了,她的面皮也有越来越厚的趋势。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知道的傅公子,还有宫中皇子们,他们练字时手上都绑着沙袋。”
“你就瞎编吧,老子不会信的。”李鹜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沈珠曦拿起一枚被李鹍视而不见的桑椹放进嘴里。
“……多少斤?”李鹜说。
沈珠曦差点被这枚桑椹呛死。
“什么……”
“他们绑的沙袋,多少斤?”李鹜抬起头来。
沈珠曦:“……三、三斤?”
……
傍晚那一顿,是餐桌最丰盛的时候。
李鹊大展身手,端上一盆香味扑鼻的煨牛肉,佐以松软洁白的馒头,包括沈珠曦在内的所有人,都喝了一碗酸梅汤,李鹍最后一个下桌时,满满一盆煨牛肉连汤都不剩,三斤馒头只剩一点馒头渣,也被李鹍倒进盛煨牛肉的瓷盆里,裹着酱汁,吃了个干干净净。
酒足饭饱后,李氏三兄弟跑去了后院,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沈珠曦有心偷听一二,只可惜不少商家上门送货,她忙得脚不沾地,只能歇了这个想法。
宽敞的后院里,李氏三兄弟蹲在新修的洗浴房窗下,三脸凝重。
“连京中纨绔也如此刻苦,我们不能再骄傲自满了。”李鹜说。
“大哥说得在理,如果连京中纨绔也比不过,我们谈何出人头地?”李鹊点头赞同。
“连那些饭桶也能在手上绑三斤,老子难道还绑不了十斤二十斤的吗?”李鹜说。
“大哥的潜力如天下江河滔滔不绝,九天瀑布源源不断。”李鹊拍着马屁:“自然是绑得的。”
“我不但在手上绑,还要在腿上绑。李鹍陪我一起绑,除了睡觉都别取下来。”李鹜沉着脸说:“至于你——”
“大哥!”李鹊吓白了脸:“小弟我不是那份料啊!”
“以前我也没勉强过你,可是现在不行,你要是连京中混吃等死的纨绔也比不过,以后出去闯荡,丢脸事小,丢命事大。”李鹜说:“我也不让你四肢都绑了,你就绑两腿,遇事的时候给老子跑快一点,别落在后边成了敌人的俘虏……”
李鹊苦着脸说:“那我不如给马绑上沙袋算了……我跑得再快,能有敌人的马跑得快吗?”
“让你绑你就绑,叽叽呱呱什么。”李鹜一口驳回李鹊的请求。“我会随时抽查你的练习情况的,好好练,别给老子丢脸。”
李鹊哭丧着脸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