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没毛病,毕竟对于真正的文人大儒来说,诗词只是茶余饭后消遣的小道,而若论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则首推辞赋。辞赋讲究文采、韵律,兼具诗歌和散文的优美。其特点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侧重于写景,借景抒情。赋最早出现于诸子散文中,叫“短赋”,以屈原为代表的“骚体”是诗向赋的过渡,叫“骚赋”,汉代正式确立了赋的体例,称为“辞赋”,魏晋以后,日益向骈对方向发展,叫做“骈赋”。
而与辞赋并驾齐驱的另一种文体的论说文,则是理形于言,叙理成论,简言之,就是分析和说明事理的文章。中国古代论说文源远流长,清时章学诚在中说: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论说文自然也不例外,辞赋侧重抒情,论说文侧重议事,却都是文人骚客引以为傲的正道。
欧阳询的轻视让方言有些不悦,推开李恪焦急的拉扯,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方言负手踱了数步,猛然回首,朗声道:“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陆德明张大了嘴巴,惊诧难言,李承乾抓耳挠腮,满面通红,李恪捏着拳头,面目呆滞,欧阳嵩屏气凝神,竖耳倾听,生怕错过每一个字。至于欧阳询,抚须的老手陷入石化,一动不动,瞳孔却蓦然放大,听了片刻,身躯忽地瞬间绷紧,微微颤抖起来。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丝毫不出方言的预料,这首韩愈的不啻于一个大杀器,将在场众人瞬间秒杀。篇幅虽不长,但涵义深广,论点鲜明,结构严谨,说理透彻,富有较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花园里静得可怕,欧阳询等人浑然如石雕,早已陷入呆滞中不可自拔。良久,一阵萧瑟秋风微微吹动,欧阳询仿佛被惊醒,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
“笔来!”
欧阳嵩拔腿便跑,慌忙之中,撞倒了父亲最爱的一盆秋菊,却毫不停留,发了疯似的朝书房狂奔而去。
“好文,好文!”
此时的欧阳询哪里还有先前的轻视慢待?整个人仿佛陷入了魔怔,连声叫好,又惊又喜地踱了几步,忽地仰天长啸:“如琼浆入喉,如茶香扑鼻,如蜂蝶振翅,如狂风扫落叶!方山侯,老夫错矣!”
说着,竟径直弯下了腰,朝方言俯身拜去。
方言吓了一跳,忙避让开来,连连摆手苦笑道:“信本公折煞小子了!”
“诚如你所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
欧阳询固执地行了一礼,焦急地跺了跺脚:“怎地还不来?”
陆德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感叹连连,只觉越品越有味道。此文字字精炼,增一字嫌多,减一字嫌少,饱含至理,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
“你这老东西,因何前倨而后恭焉?”
欧阳询很认真地扭头朝老友看去:“今日某便是方侯口里的井底之蛙!”
脚步声匆匆,欧阳询以为欧阳嵩已然回转,转身却只看见李恪的身影已经快消失在门外。
方言大叫了一声,李恪却恍如未闻,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李承乾在一旁激动地打着摆子:“数月前,父皇便与我等知会,如若先生有名篇问世,需即时送入宫中以供查阅,恪弟便是为此事而去!”
方言:“……”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欧阳询这次没有失望,只是眉宇间的焦急却更加浓了,喝道:“磨磨蹭蹭的作甚?快些,快些!”
欧阳嵩气喘吁吁地无言以对。
一张洁白稠密的宣纸铺在平坦的石桌上,李承乾殷勤地研好墨,欧阳询取过毛笔,双眸微闭,如渊渟岳峙。待气息平稳后,忽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爆闪,俯身挥毫疾书。
果然如传言中那般,欧楷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结字倚正如一,轻重皆宜,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笔迹如龙跳天门,虎卧凰阁,其风神洒荡,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意韵十足。
饶是作为书法门外汉的方言,也看得如痴如醉,暗呼过瘾,遑论陆德明三人了。
陆德明老脸上的潮红就没褪去过,妙不可言的在先,精彩绝伦的行楷在后,令其只觉今日不虚此行。
李承乾与欧阳嵩亦是激动地浑身发抖,抓耳挠腮,如同被挠中了G点。
愈到最后,意境愈发高远,其色,其形,其浓淡枯湿,其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当最后一字成形后,欧阳询长抒胸臆,轻放狼毫。
长亭里寂静难言,落针可闻,良久,陆德明失神叹道:“好文,好字,当浮一大白!”
欧阳询面露自矜之色,看来也对这幅字满意至极,抚须笑道:“碑文雕刻石匠,以长安莫氏为最。因老夫近些年来甚少出手,莫老头寡欢日久,这次终于得他所愿!”
“方言的,信本的字,莫元冬的雕法……嘶!王家村之学塾日后必乃天下文人儒士向往之圣地也!”
陆德明甚至对能现身于此感到与有荣焉,老脸上的褶子如波浪,层层叠叠,目光在方言与欧阳询身上不断逡巡,不时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