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狭窄的巷弄,在肆意堆放的杂物对空间的倾轧挤压下,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羊肠小道,有时候根本无法容纳数人并肩而过,所以三人不得不侧着身子走。
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有把握甩开那群家伙——旧城区的小巷四通八达,错综复杂,宛如一座庞大的迷宫,就连本地人都很容易在其中迷路。
打个比方的话,这里就像是警匪片里的追逐戏会发生的场景,一个混乱而陈旧的街区。
当然,对于从小混迹在旧城区的林星洁来说,这里就像一个更大的“家”,想走哪里都熟门熟路。
这条路说漫长不算漫长;说短暂,却又因为三人蹒跚的步伐而被拖长。
在静谧夜色的笼罩下,等他们一直慢悠悠地走到某个巷口附近,发现身后没有人追上来,心情才稍稍放松下来。
前方就是旧城区和其它城区的交界处,灯火通明的城市中心。
他们不会就此停下脚步。在这个时间节点,不要说只是躲到附近街区,整座城市范围内的任何地点,都变得不再安全了。
这个点肯定没有公交能乘。于是竺清月走上街头,准备打一辆出租车。
不一会儿,一辆黄色的小货车从深夜的路口驶来,刺目的远光灯照亮了湿漉漉的地面,两道光柱在葱郁茂盛的林道木和一间间闭拢的卷帘门间移动。
这年头,国内的大小城市的出租业还没有奢侈到用私家车当作公家车辆来使用,诸如夏利的廉价车型还未流行起来。
所以,一般人能见到的都是这种四四方方的黄色小货车,即所谓的“面的”。它最早开始在首都流行,然后全国各地都跟着学起样子开始普及,一段时间内,锦江市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司机熄灭手中香烟,看到昏黄的路灯光下,一个不太引人瞩目的路口处,正伫立着三位青年男女。
他们的年纪看上去都不大,都是同龄人,只有高中生年纪。
其中站在中央的那个男生低垂着头颅,被身旁两位女性同伴搀扶着,像是深夜喝醉了酒,刚从店里出来。
司机没有熄火,年轻人们很快坐上了车。
徐向阳这时候尚未完全清醒过来,脑袋晕晕乎乎,走路就像踩着棉花糖轻飘飘的,这种状态没人照看可不行,不然恐怕没一会儿就要摔倒;更何况,俩姑娘中,无论是谁都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保持着刚才那种搀扶着走路时的姿势。总之,徐向阳是被林星洁和竺清月两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挤上车的,乍一看还以为是被挟持的人质。
以及,就算在上了车之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林竺两人抱着男生胳膊的手臂始终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依旧搂得紧紧的——顺便还无所顾忌将身体紧贴上去,脑袋斜斜地倚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谁都不愿意坐到前面的副驾驶座来。
这样的姿势,放在关系火热的情侣之间还算正常,可要是换作一男两女三个人,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临近千禧年,如今的风气已经不像十几年前那般保守,但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司机大叔,在注意到这一幕后都有点傻眼,他忍不住顺着后视镜,反复打量着后排的景象。
车内灯光昏暗,司机看见两张好似鲜花般明媚的年轻面庞,围绕着中间那个像是睡着了的男生,一时间只觉得这人小小年纪便能左拥右抱,且对象还都长得那么漂亮,很是惹人羡慕,与他比起来,自己一大把年纪像是活到狗肚子上了。
“去哪里?”
他总算不是那种会随便搭讪客人的司机。
长发姑娘小声打了个哈欠,没有开口;竺清月则思忖片刻后,给出了答案。
“……先去火车站吧。”
虽说她和徐向阳数小时前才刚从那地方回来,但想要躲开那群家伙的耳目,自然要选择远走高飞;而想要尽快离开锦江市,她暂时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
引擎发动,汽车在城市的道路上平缓行驶。飞驰的轮胎碾过水塘发出“飒飒”的响声,就像鞋底踩过厚厚落叶的回响;时不时有溅起的积水重重扑打在车窗上。
一部分店铺是受到了城市内异常现象的影响,再加上风雨如晦,不是做生意的好日子,于是便早早关上了门;可是,绝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否则,他们在大街上可能就叫不到正常营业的出租车司机了。
城区内大部分地区的通讯都受到了干扰;以及,生活在旧城区的居民都亲眼目睹了如同龙卷风乃至海啸来袭的巨大异象。
但当汽车经过市中心的时候,林星洁他们却依旧能看到灯火通明的景象:店铺和高楼林立,霓虹色的光芒在喧闹的人群中流淌。
哪怕仅仅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沿海城市,一个在世界地图上都不会特地标出来的地方,它所覆盖的人和事物依旧广阔无比,广阔到一个人一辈子都了解不完。
“今天街上人好像特别缺啊,是什么节日吗。”
司机感慨了一句,却没有人和他搭话,于是尴尬地闭上了嘴。
后车厢里一片寂静。
车窗玻璃上沾着大片雨珠,耀目的光芒落在水渍上,随着车辆的颠簸行驶,朝着乘客们的视野后方拖拽出一道道绚烂的彩光。
就像是用沾了水的颜料往上面肆意泼洒,留下来的痕迹显得模糊而斑斓。
林星洁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徐向阳的脑袋放在车后的靠背上,然后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靠在他身上的时候能更舒服点。
在这个过程中,长发姑娘用力搂着男生的手臂始终不肯松开。由于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徐向阳的手自然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她的衣料之中,就像一根安全带勒过胸口和腹部……
竺清月撇了撇嘴,心里头突然升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在过去,她真的很少会产生这种情绪——或者说,就算产生了一样会当作没察觉。因为她深知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是何等荒唐,想要实现,有些事情比吃醋更重要。
直到今天晚上,竺清月才放下了这种近乎自虐的强迫心理。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就能放下?
她没有想到理由。就算再聪明的脑袋瓜,都不可能将自我心理分析透彻;或者说,理由本身就很无所谓。
竺清月偷偷瞥了一眼好像正趴在男生肩膀上打瞌睡的长发姑娘。她觉得两人的心思可能没有太大的不同,都在觉得无所谓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开始恶狠狠地瞪视一脸迷迷糊糊的徐向阳。只是见到他一副全无反应的样子后,女孩暗叹了口气,眼神又渐渐柔和下来。
总不能怪他吧?
这家伙一直都是有色心没色胆。难得有时间同时享受她们俩的温香软玉,却总是抓不住类似的机会呢。
特别是星洁。
相较于前段时间,她的态度有了很明显的软化,要是一直在想方设法修复两人分手后关系的徐向阳注意到了这件事,肯定会大喜过望吧……
想着想着,竺清月的目光开始慢慢下落,她盯着对方衣料底下被男生胳膊勾勒出来的浑圆轮廓,有段时间不愿意挪开。
林星洁注意到了她古怪的眼神,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她很快就态度强硬地挺起胸膛,像是示威似的,故意将徐向阳的手臂抱得更紧。无广告网am~w~w.
“你看什么?”
班长大人的视线又从胸口抬起来,转向她的瞳孔、她的嘴角。
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偶尔会像羽毛般落在年轻姑娘们的脸上,一闪而逝地照亮她们的面庞,
“你好像变得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
“是吗?”
“没注意到吗?你抱得好紧,生怕他跑了似的,这可不像是在对待前男友的态度。”
“你又没比我好。”
竺清月不用低头看,都知道对方说的一点儿不错。
不过……
她收紧双臂,有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这种事情,自己是早就没皮没臊惯了,真正会感到不习惯的人是对方啊。
“——可是,我又没和向阳翻脸啊?”
短发女生歪歪脑袋,故意装出一副充满困惑的可爱表情,实际上则是将可恶程度提升了十个百分点。
“怎么?事到如今还想要从头再来啊?你后悔的太晚了哦,我和向阳的关系早已今非昔比,你说不定已经被抛下很远了。”
“有道理。”
林星洁轻轻点头,一脸淡定,非但如此,她深知还语出惊人:
“几个小时前,我一边担心着能力失控,一边在城市里到处乱逛,然后就看到你们俩一起走进了一家宾馆……怎么,是去开房了?那你们俩有没有上床?”
前方是一个红绿灯,司机的刹车明显有点急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见了她们俩的谈话。
班长大人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件事会被对方偶然撞见,更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大大咧咧、神态平静地说出口。
平常爱开玩笑是一回事,竺清月肯定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撒谎,否则就是在不恰当的地方较劲,除了伤害彼此以外毫无意义——
她摇了摇头,认真回答道。
“不是的。只是我和徐向阳当时刚从车站回来,浑身湿透了,想找个地方落脚而已。而且就以结果来讲,我们俩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在那儿撞见了……那群人中的一员。”
“听起来真辛苦。对了,你今天好像是逃课了啊。”
林星洁刚才还抱男生的胳膊抱得很紧,可她放开的动作却同样很利落。
“还有,你的成绩居然会下降这么多?”
“是啊,因为那天语文考试我身体不舒服,作文没来得及写就交卷走了。”
“那还真可惜……等等,你该不会是在炫耀吧?”
“怎么会呢。正所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不定再过段时间,连你的成绩都能超过我了哦?”
“哼。”
林星洁撇了撇嘴,对竺清月嘴角上扬的弧度只当作没看见。
“那你非要拉着徐向阳一起走的原因呢?”
“没什么啦,就是突然想要离家出走了。有他在身边,心里就有底了。”
“啊,你是不是一直看自己家里人不爽?就是那种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好久了,却越看越觉得讨厌的感觉……”
林星洁没有询问她想要离开那个家的具体理由,更没有要责怪她任性的意思,反而用一种感同身受的语气在肯定她的做法,这让竺清月有点忍俊不禁。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原因。”
她一本正经地点头。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又后悔了。”
班长大人松开双臂,又趁机隔着徐向阳抓住了林星洁的小手,笑眯眯地说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毕竟,这座城市有你,有向阳,还有莲姐在……我不愿意轻易和你们分开。”
林星洁没有挣脱,她只是沉默注视着清月的脸,又偏过头看了看徐向阳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这才轻声开口:
“别误会了,清月。我还没有习惯任何事,更不打算对谁妥协。”
“……”
竺清月眨眨眼,没有回答。
“至于你离家出走的事……”
“你就当做是在演习吧。你看,这会儿不是正好有机会来一次‘三个人’的离家出走吗?”
林星洁摇摇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嘴。她的目光转向前方。
司机已经没心思搭理后座上的年轻人们了,他有些焦虑地拿手指敲击着方向盘,时不时地扭动车载广播的按钮,可无论换到哪个频道,都只能听见“沙沙”的噪音。
不知何时起,出租车已经在原地滞留了好一段时间,在高架桥上排成一条长龙的车流中,以龟速前进。
这还是一九九年,明明是车流量稀缺的深夜,前方的道路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大堵塞中,这辆车就像挤在罐头里的沙丁鱼,在桥上动弹不得。
长发姑娘摇下车窗玻璃,朝外头探出脑袋,过了一会儿又缩回来,表情严肃地说道。
“清月,情况有点不对劲。可能是有人提前做了安排。”
林星洁低声说。她讲得很含糊,避免被无关人士注意到。
“……我们的想法被猜到了啊。”
“嗯,看来是这样。”
班长大人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
“司机师傅,就在这里把我们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