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槽内混浊的水面,像被煮沸似地“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漆黑的影子在水下浮动,像是无数有着生命的水草正在纠缠蠕动——但这里不是海滩,而是厨房,那看似海草的玩意儿,只能是从下水管道里爬出来。
老太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想要将自己的手拔出来,她的挣扎溅起了一堆热气腾腾的水花,然而水槽内拂动如林的黑影却异常坚固有力,如同根深蒂固地生长在管道内侧的某种植物,她老迈脆弱的手腕根本挣脱不开,像是被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反倒是因为拔的那一下太过用力、身体失去平衡,加上地面有水渍,脚下一滑,老太太瘦弱的身躯眼看着就要摔倒在瓷砖上——
就在这时,她的后背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支撑住了。
孙老师转过头去,发现那位短发姑娘正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竺清月稳稳地将老人扶了起来。
“小心点,地上滑。”女孩主动拿起了旁边的拖把,将地上湿漉漉的水渍全都拖干,“我就说了吧,还是让我们帮忙比较好。”
老太太的脸色煞白,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班长大人安静地看了一眼水槽,随后将拖把放在一边。
“呼噜噜。”
水槽内侧传来响动,
泛着油光和泡沫的脏水顺着管道口大量涌入下水道,很快就流干净了,只剩下放在水槽里洗过一遍的碗筷。
孙老师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手臂上像水草般的束缚已经在悄无声息间松开了。
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还是有点精神恍惚,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孙老师,你怎么了?”
年轻姑娘好奇的问话声在她耳畔响起,老太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没什么……”
她颤颤巍巍地走到水槽边上,小心地往里面瞧,那里没有肆意蔓延的水草,也没有想象中疯狂生长的头发,只有光溜溜的金属槽壁。
拔出塞子后,露出黑漆漆一片的下水道口,那底下是另一个狭窄、潮湿、阴暗的世界,深到看不见底,存在于这栋房屋的水泥结构之内、谁都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是想象力足够丰富的人,还可以将每户人家的水槽和管道口想象成通往一头怪兽腹中的食道……
老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出事了?”
徐向阳站在厨房门口。
“没有大事,就是孙老师脚上滑了一下。”
竺清月搀扶着孙老师的胳膊,语气关切地问道:
“刚才应该没摔到吧?”
“没……没有。”
老太太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可能只是一种错觉,但又觉得那种鲜活的印象太过于真实,胳膊上甚至还残留着被水槽里的头发缠住的奇怪感觉……
赵老师想让她先回房间休息,但是却被精神状态逐渐平静下来的妻子拒绝了。
“没关系,就是差点滑倒,吓了一跳。”
孙老师回答。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身子骨虚弱,摔了一跤很可能就是大问题,和小年轻不是一回事。”
“是的,赵老师说得没错。”班长大人轻声细语地说道,“如果受伤了,还是及时要到医院去看看。”
“我没事,真没事。还是多亏了这孩子及时扶了我一把……”
面对老人的感谢,竺清月轻轻颔首,很有礼貌地做出回应。
女孩落落大方的表现都被两位老人看在眼里,他们觉得她身上有种不像是这个年龄段的成熟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女孩子,放在过去就是那种家里门槛要被媒人踩破的大家闺秀。
而再看看另外两位年轻人,就显得纯朴可爱,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遇到一起、还成为好友的。
“对了,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两位老师。“
聊到一半的时候,竺清月突然主动开口。
“嗯?”
“我想在这里住上一晚。”
女孩指了指上头,微笑着说。
“就是星洁以前住过的地方,我们想去看看,然后在那里住一晚上。”
*
这对老夫妻本来的意思是让他们可以直接住在家里,但是却被婉拒。
按照班长大人的说法,她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体验”一下林星洁当时的生活。
而且,筒子楼里的单间本身面积就不大,能给客人腾出一个房间的空余,却装不下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
没办法,最后是从衣橱柜子里拿出压箱底的被套和枕头,都被他们带了上去。
还好现在是夏天,而且梅雨季节快要过去了。
两位老人自然询问过他们家里的情况。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哪有擅作主张在外面留宿、一晚上不回家的,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但是,年轻人们自然是坚持说已经和家长谈过,老人们拿他们没办法,再加上林星洁的例子在先,他们有了别的猜测:这群孩子中家庭有问题的,恐怕还不止一个人。
不得不说,这种猜测本身倒是不算错。
……
徐向阳抱着一团皱巴巴的被子,走上天台。
穿过逼仄的走廊和狭窄的楼梯,来到没有任何建筑物阻挡的外界,视野一瞬间变得开阔,整个人的心神都被打开了。
屋顶空间十分空敞,夜晚的风清新怡人。
徐向阳站在天台中央,不自觉间往上空望去:头顶的天空广阔无垠,无边无际的夜色朝着望不到边的尽头蔓延,这是一种能让夜空下的人时刻能感受到自身渺小的壮观景色。
持续了好几天的盛夏白昼,使得周围的空气一片清澄,今夜无云无雾,月色渐隐,星河浩瀚。
随后,徐向阳的目光往下移动,落在了天台这片空地上唯一凸起的建筑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开着天窗的单人间,距离楼顶的水箱不远。
“在星洁以前,这地方还住过别人吗?”
他问道。
“住过。”老太太点点头,“以前是有个……有个外地来打工的女人。”
“和星洁一样离家出走的?”
“呃……不是,那是个成年人了,我记得好像是三十几岁的样子。”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有点吞吞吐吐,像是陷入了追忆,“她租了几个月,后来就搬走了。”
“你们几个晚上真的要住在这种地方?”
另一位面容严肃点老人则是皱紧眉头,显然有点接受不了。
“那都不能算是个房间,就像是那种把地下室划出来给人住的地方一样,何必呢?”
徐向阳和他的朋友们面面相觑。
“没关系,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他作为三人的代表,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夏日的夜晚,在周围环境空旷无垠的天台房间里睡觉……这是徐向阳等人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充满新奇和刺激感。
因为环境不是决定感受的首要因素,心境才是。
要是一个人不得不流浪到这里暂住落脚,会显得孤苦伶仃般可怜;可要是换成三位好友主动尝试,反而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聚会,就和在森林里搭帐篷睡觉没什么两样。
用文学点的话说,城市同样是一片森林,一座钢筋混泥土构筑而成的森林,无意间发现的地方总是兼具新奇和陌生感,而擅自闯入不属于自己这类人的区域,偶尔还会遭遇危险,因为会有野兽披上人皮和衣服。
对于年轻人们来说,当下正是去认知和开阔眼界的年纪,所以才会在好奇心和冲动驱使下干出在大人眼里像是在胡闹的事情。
尽管每次看上去都是被打着“珍惜眼下生活”旗号的班长大人拉着到处跑,但徐向阳和林星洁从心底上是支持着她。
老人们显然无法理解这种想法。将被子、席子和床铺放到一边,男孩女孩们开始积极清理和打扫起这个房间来,本来他们还想上去帮个忙,但是很快就被态度温和地“赶”下去了,年轻人们希望他们能早点休息。
把房间内部的杂物全都搬出来,需要放床垫和被子的地方全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还喷洒了消毒水和杀虫剂。幸好老夫妻是这栋楼的管理人,这类东西准备得还挺充分,要不然还得跑到别的地方去买。
等到辛苦忙活完,徐向阳一看表,已经深夜十点钟以后了。
“这次我们是同意你了。”
男生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坐在椅子上,有些疲惫地长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竺清月说道。
“下次别再先斩后奏了。”
没错,就和上门拜访这对老夫妻一样,“在星洁曾经住过的地方呆上一晚”,同样是班长大人突然提出的提议,事先没有经过商量,打了徐向阳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两人并不是不能理解班长大人的动机,所以也都没有当场开口反对。
“没办法啊,你们都感觉到了吧?这栋房子有点问题。”
“嗯。”
坐在桌子上摇晃着双腿的林星洁轻轻点头。
“很微弱,但是确实存在远境的气息。”
“感觉就像是有邪灵无意间经过这里的程度。”徐向阳补充道,“但是,刚才在他们房间里那一次,突然间又强烈起来了。”
“某样东西”在厨房里——可能是通过下水管道——对正在洗完的老人实施了攻击,但是当竺清月出现后,对方又很快退却了。
来去匆匆,异状出现和消逝的速度都很快。但三人组现在已经算是对敌经验颇为丰富的半个专业人士,当然不会错过、不会当作是幻觉。
特别是还有徐向阳这个通灵能力特别敏锐的人才在。
“只能认为邪灵就在我们脚下。”坐在床边的班长大人跺了跺脚,“把这栋楼房当成了它的巢穴。”
“你是不是上次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对。”竺清月很痛快地承认了,“我之前确实隐约有点感觉,但因为太过微弱,也有可能是别的地方,或者就像你说得那样,是邪灵经过后留下的气息,所以才会拉着你再来确认一次。”
“现在的问题是,就连向阳都没办法确认对方的位置吧?”林星洁说,“这是什么情况?”
徐向阳沉默片刻,用不太确定的口吻回答道:
“要么是对方其实本体不在这里,入侵到这栋楼里的仅仅是其中一根触角,见到我们后很快便缩了回去;要么就是对方正处于一种没有活动的沉睡状态……”
“嗯,不管事实如何,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会有变化。”
竺清月拍了拍手,向长发姑娘问道:
“星洁,你还记得上次去做心理测验的时候吗?他们有对你说过这方面的规定吧?”
林星洁有点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民间志愿者要把保护自己的生命当作第一要务,遇见事情不能擅自处理,要先向他们报告’。”
“有规矩还是按规矩来。不急这一天两天吧?”
“但、但是,今天那头邪灵已经动手了啊?总不能把两个普通人留在家里……不,不止两个,这栋楼里还有其他人,而起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行动逻辑是什么——”
“是的。所以我才提议,今天我们在这栋房子里呆一晚上,看看情况。这个距离的话,如果有意外发生,向阳应该能提前感觉到吧?”
班长大人的目光转到徐向阳身上,在得到认同后才继续说下去。
“等明天通报完后,就不用另行通知,我们自己再想办法处理掉就行了。”竺清月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毫不在意地说,“规矩是规矩,结果还是要事在人为嘛。”
“那就这样办吧。”
徐向阳想了想,觉得班长大人的提议没啥问题,于是很干脆地做出决定。
“今天晚上,我们就呆在这里。”
“看来你已经等不及了。”
竺清月眨了眨眼,语气中带着些许促狭:
“能有机会同时和我们俩睡在一起,你会不会兴奋过头啊?”
徐向阳回答道。
“可能不算是兴奋吧,但我现在真的好热……”他拿手在俩脸边上扇了扇风,“呼,我能脱衣服吗?”
没等两位朋友给出回答,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体恤脱下后扔到床上,在女孩儿们惊讶的目光注视下,直接光着膀子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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