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阁中的众臣听皇上的口气含有责备的意思,赶快跪下,俯伏在地,不敢作声。崇祯今日无意责备众臣,挥手让他们站起来。他从几上捡起兵科给事中张缙彦的书和彰德府知府送来的塘报,翻了一翻,叫张缙彦到他面前跪下,问道:
“尔书上提到周王一家全部遇难,无一口逃生,可真么?”
张缙彦叩头道:“开封失陷后,周王一家被困周王府,此时已经无路可逃。后来总兵陈永福投降敌寇,把周王全家抓住了,作为献礼……”
崇祯听到这里特别愤恨,骂了一句,“乱臣贼子,百死难赎。”
张缙彦的话被崇祯打断,顿了一顿才道:“八月中旬,周王全家二十口人,包括周王、世子,妃子、太妃,连同开封各级官员一共五十二人,在开封街上被砍头,头颅悬挂在城门上三天示众。这些事情都有人目睹,千真万确。”
崇祯长叹一声,道:“开封周王是皇室重要一个支脉,现在全部遇难,身死社稷,甚为可惜,凡葬祭慰问,俱宜从厚。”
范复粹暂代首辅之事,便拱手道:“葬祭慰问同福王一体待遇,臣子已经做了安排,还有几位王府的长史官和内臣也一块殉难,忠义可嘉,臣已经做了妥当安排。”
大学士陈演位次在范复粹之后,但对首辅位置虎视眈眈,此刻插言道:“还有地方道、府、县官及乡绅、士民,凡是城破尽节的,皆当查明,一体褒奖。”
崇祯连连点头,夸奖陈演道:“还是陈演想到周到!”
范复粹立刻感到羞愧,叩首而退,心中也责备自己,怎么光想着两个内臣,忘了殉难的大臣了。
科臣李怀心出列跪奏:“凡用兵打仗,胜者,加官封爵,以示鼓励。败者,必受惩处,以警示后人。这次开封之战,连陷大城,损兵折将,臣请追究各级指挥官员之罪,以示赏罚分明。”
殿中大臣都默不作声,这话显然意有所指,现在范复粹暂代首辅,陈新甲是兵部尚书,要追究罪名,显然他们两个责任最大。
崇祯叹气道:“还追究谁的责任?贼寇势大,开封沦陷,乃是天意。”
李怀心道:“开封不敌流寇沦陷,众多官员也已经死难,无法追究责任。但数路援兵怯敌不进,徘徊观望,罪责难以退却。”
左良玉、杨文岳、汪乔年等人拥兵二十多万,却不敢到开封城下与敌人作战,坐视开封被攻陷。崇祯一想起来这件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喃喃道:“必须追究,将懦兵骄,莫肯用命。对百姓焚杀淫掠,恣意妄为。对敌寇则消极怠战,畏敌如虎。对朝廷阳奉阴违,太可恨了!”
随后严厉的对陈新甲道:“卿部司职调遣,赏罚要严,须为朕执法,追究诸将罪责,不得模棱。伺候如有姑息误事,皆卿部之罪。”
陈新甲叩头说:“臣身为兵部尚书,奉职无状,致使洛阳、开封先后失陷,亲藩遇害,河南形势大坏,实在罪该万死。今后自当恪遵圣谕,执法要严,赏罚分明,使行伍将帅不敢视国法如儿戏。依臣之见,只要众武将同心协力,奋勇向前,河南剿局,还有转圜的余地。伏乞陛下宽心等待,不要过于忧虑。”
崇祯叹气道:“你们总让朕宽心,可噩耗接连传来,朕又怎么宽心得了啊!”随后又严厉的说道:“兵部速速给左良玉发文书,让他联合杨文岳、汪乔年一同进攻开封,趁着闯贼立足未稳,把开封给朕夺回来。如果再像前一次那般逗留不进,一定要让锦衣卫把他抓捕到京师,尝尝诏狱的滋味。”
陈新甲连连叩首,道:“臣尊旨!”
崇祯又问了问河南其他州县失陷的情况,听完后,连连叹息。
召见完毕,诸臣鱼贯退出,却见陈演拱手道:“臣有事欲密奏圣上。”
崇祯点点头,等众臣退出,只剩下陈演在殿上,陈演叩首道:“圣上,左良玉用兵十万,兵强马壮,他本人又是宿将,能力远超杨文岳、汪乔年二人,现在他的兵马是除了边军之外,中原地区唯一可战之兵。而现在锦州被满清围困,八支边兵都聚集辽东,在洪承畴大人的率领下,正准备与满清决战,无法东顾。这样,更显出左良玉军马的重要性。”
崇祯皱眉道:“爱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演道:“臣以为,对左良玉不能威逼强迫,只能怀柔笼络,左良玉在湖广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属下将领都是他的亲信。如果逼迫太甚,指恐怕会造成哗变,那样子,中原局势可就不可收拾了!”
“他敢!”崇祯大怒,重重拍了一下龙椅,不过随后他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因为他知道这几年天下大乱,各地的武将拥兵自立,形同军阀割据。左良玉的军队在明末官军中名声最坏,烧杀抢掠,祸害百姓,无恶不作,但就因为他能战,所以朝廷对他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就是希望能对他加以笼络。
崇祯喃喃道:“将领跋扈,尾大不掉,咱们大明朝的局势怎就糜烂至此啊!”
陈演又拱手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圣上可以给左良玉加封爵位,拜为大将军,让他统领所有中原大军,与闯贼决战,平定河南。”
崇祯微微点头,“这样子,他就能战了么?”
陈演又道:“臣还推荐一人为总督,去湖广督促左良玉进军。”
崇祯道:“左良玉桀骜不驯,十分狂妄,连杨嗣昌挂兵部尚书的职衔,都不被他放在眼中,谁还能管的了他?”
陈演道:“这人就是侯恂,侯恂是原户部尚书,后来任辽东巡抚,辽东战事惨败,他便被下入诏狱。这人在辽东的时候曾救过左良玉,被左良玉当成恩主看待。左良玉年轻时候曾在辽东当一名把总,看守仓库物资,因为喝酒误事,仓库被大火烧光了。左良玉按军记应当斩首,但侯恂见他相貌堂堂,威武不凡,十分喜爱,就饶过他这一次。后来,左良玉与清军作战勇敢,侯恂有意提拔,向朝廷报功,正是在他的帮助下,左良玉才能一步步当上将军。所以派侯恂,去督促左良玉,必定能让他进军。”
崇祯慢慢点头。几天之后,崇祯就在英武殿暖阁中下了一道手谕,释放侯恂即日出狱,等候召见。第二天,崇祯在文华殿中召见了范复粹、陈演、陈新甲和侯恂四人。当他们奉召来的时候,崇祯正在用朱笔修改礼部待拟的追悼周王的祭文。
“叫他们进来吧!”
等四人进来叩头之后,崇祯命令他们起来,仔细向侯恂看了一眼,只见他入狱之后,两鬓和胡须都斑白了许多,但精神还很健旺,对他说道:
“朕因为你以前有罪,所以把你下狱,以示薄惩目今国家多故,将你放出来,让你去湖广、河南、陕西三省总督,率领左良玉、杨文岳、汪乔年等人进河南剿匪,以补你以前的过失,成功之后,朕将不吝重赏。”
侯恂眼含热泪,跪下叩首,“严霜雨露,都是皇恩,臣到左良玉军中,誓必鼓励将士,督促他进军河南,剿灭闯贼,上慰君心,下安百姓,甘愿粉身碎骨,不负皇上知遇之恩。”
崇祯见侯恂诚恳的样子,十分满意,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你到左良玉那里,估量何时可以带兵入豫剿灭闯贼?”
侯恂不敢答应具体时间,只说:“等臣到了湖广,斟酌实情,条奏方略。”
崇祯心中急躁,搓着双手道:“如今已经快十月份了,闯贼攻克开封一个多月了。朕希望左良玉赶快进军,最好在过年之前就击败闯贼,让朕过一个安心的年。切勿逗留太久,让闯贼在河南站稳脚跟,以后就更难剿灭了!”
侯恂知道左良玉刚刚从河南撤军,士气定然不足,如果赶上天寒地冻的时候强行进军,只怕士气更加低落,所以年前很难出兵,但他怕皇上震怒,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道:“左将军河南新败,需要整顿兵马才能再次出击,时间短了恐怕不行。”
崇祯急躁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等闯营在河南站稳脚跟,大举进攻京师,你才来么?”
侯恂听皇帝口中有怒意,连忙叩首,道“属下不敢!”
崇祯沉默片刻,转而用温和的口气说:“你是知兵的大臣,朕知道你的能力,现在东虏围困锦州很久,朕的边军都派到山海关,还不知道能不能解得锦州之围。河南、湖广、陕西的形势都不好,河南尤甚,连失名城,亲藩殉国,卿有何善策,为朕解忧?”
侯恂叩头道:“微臣在狱中也常常为国深忧,虽然也有一些愚见,但不敢说出口。”
崇祯心中一动道:“假如对国家有利,你尽管开口,对朕直说。”
侯恂道:“目前内剿流贼,外御强虏,两面用兵,实非国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论,不务实效,致有今日内外交困的局面。如果下去,国家形势不堪设想,如今不是无策,而是众人爱惜令名,不敢对陛下直言。”
崇祯隐约猜测他说的意思,道:“你快说,到底是什么策略?”
侯恂道:“陛下是千古英主,请看在臣一腔愚忠的份上,不加罪于臣,臣方敢说出。”
“你现在已经出狱任事,便是朕的肱股大臣,倘有善策,朕当虚怀以听。倘若说错,朕也不怪你。”
侯恂又叩头,低声道:“以臣愚见,对东虏倘能暂时议和是上策。只要东事稍缓,就可以抽调边军,定能平定河南闯贼之乱。”
崇祯轻轻啊了一声,脸色稍变,仿佛这意见并不投合他的心意。其实,他早就想和满清议和,只是明朝清议十分厉害,各种文官、谏官为了博取正名,把议和视作大明朝的屈辱之事,大加鞭挞。即便是崇祯也不敢把议和的事情公开说出口,他只想暗暗的和满清议和,然后再抽调兵力平定中原乱军。
可现在侯恂直接说出来了,这让他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朝臣在试探他的口风。
崇祯哼了一声,“议和一向被本朝视作耻辱,北宋靖康之耻是前车之鉴,你还说议和!”
侯恂道:“十多年来,内外用兵,国家精疲力尽,苦苦支撑,几乎成了不治之症。目前欲同时安内攘外,纵有诸葛孔明之智,怕也无从措手。故以微臣之见,不如赶快从关外抽出手来,全力剿贼,等待中原安定,再向东虏大张挞伐不迟。”
崇祯越听越觉得这像是朝臣对他的试探,他看了一眼陈新甲,只见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向侯恂透露崇祯暗中议和的事情。
崇祯忽然脸上露出恼怒神色,一拍御案,道:“侯恂,不可妄言,咱们大明朝与东虏是死敌,辽东是咱们世世代代的领土,谁丢失一座城池都要遗臭万年,朕宁可死了,也不做宋徽宗。况且现在东虏正在围困锦州,朕已经命洪承畴率领大军出关,驰援锦州。目前对东虏议和,示弱于敌,不合朕的意愿。以后这议和两个字不许再提,下去吧!”
等侯恂、陈演,范复粹三人退出之后,崇祯只留下陈新甲一人,小声问:“议和的事情,是你透漏给侯恂的么?”
陈新甲连忙跪下说:“侯恂今日才从狱中蒙恩释放,臣还没和他交谈过。再说议和之事,圣上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泄漏此事,臣怎敢对外人言。”
崇祯长长的出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如果传出去,只怕朕会被人说成是投降之君,屈辱之君,如此一来,朕的颜面何在,又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
陈新甲道:“对,圣上是中兴之主,这议和确实有误陛下令名。”
崇祯叹气道:“中兴之主的话就不用提了,只是这议和就是向东虏服软,丢人现眼之至,以后,朕还有何面目教谕天下万民百姓,万万不可让外人知道。”
陈新甲叩首道:“谨尊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