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的首领跳下马,在茅屋内外转了一圈,发现土灶都熄灭,一点不带余温。再查看地上的牲口粪便,如果是冒着热气的,一定是才走不远,可他俯身下去查看,这些粪便都是冰凉的。
“他奶奶的!”这官军首领破口大骂,他们是南阳府巡抚派出到襄阳运送粮饷的押送队伍。有侦察兵报告说一股流寇向汝州方向去,人马疲惫,但有许多辎重,骡马也不少。这一下子,让这些官军动了贪心,想要趁机捡点便宜。但看情况,这伙流贼已经走的远了,而他们还有重要任务,不能耽搁太久。这首领一面咒骂,一面通知属下,不再追击了。
闯营人马继续前行,过了南阳府,继续向东行,这一日渡过白河,已经距离南召县不远了。一名骑士骑马过来报告,说有几个探子跟随在队伍后面,看打扮像是附近的杆子。
李自成点头道:“不用管他们,咱们强龙不压地头蛇,先礼后兵。如果附近的杆子老老实实的,咱们就暂且不理会他们。如果他们不识时务,就好好的给他们个教训。”
走到中午的时候,众人终于来到范青所说的白土岗。白土岗是一个小山丘,因为土壤呈白色,而得其名。白土实际上就是观音土,因为富含矿物质,而变成白色。这土本身没有一点营养,饥民用它来充饥,只是饮鸩止渴,往往都涨破肚肠而死。这土很结实且干燥,乍一看有点像现代的水泥地面,特别适合扎营。
营地选择在白土岗脚下的一个山谷,这山谷成葫芦形状,谷口极窄,山谷中的面积却极宽阔,骑马绕着山谷跑一圈得一个时辰。山谷内侧是很平缓的山坡,山坡上绿草茵茵,但山谷的外侧却很陡峭,接近六十度的倾角,这是典型的易守难攻的地势。山谷西面有一片广阔的枫树林,可以砍伐取材,建筑房屋。山谷最里侧有一条小溪淙淙流淌,蜿蜒曲折,从山谷的葫芦嘴流淌出去,取水极为方便。
山谷中的土地因为是白土的缘故,没有野草,十分平整空旷,只在小溪两边长了一些野草野花,清幽自然。田见秀一见到这环境就十分喜欢,道:“这山谷用来隐居很不错啊!”
刘宗敏唉了一声,道:“一看到清静地方,田哥就想出家,明天让军师给你在山谷建个庙算了!”
范青笑道:“现在可不是咱们想要清静的时候,马上大干一场了,咱们要好好商量一下,如何建设山谷,如何攻打寨子,如何救济灾民。”
众人正在说话,一名卫兵进来报告,说:“附近的杆子送来一封信。”
李自成拆开看了,哼了一声,将信抛在几案上。范青捡起来,边看边读,上面的大概意思就是,这片地方已经有主人了,是一个外号“混世王”的杆子的势力范围。他让闯营不许在这里停留,否则就派兵来攻打。最后还说附近的几个大小杆子都已经联盟,如果闯营不走,这些杆子的就联合起来,一起进攻。
“他奶奶的!”郝摇旗破口大骂,“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地头蛇倒想压到强龙上面,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刘宗敏冷笑:“他们不来便罢了,如果来了,正好明天给咱们祭旗。”
想到明天就能正式的把闯旗竖立起来了,众人又是一阵欣喜。
李自成道:“明天,咱们分兵出击,李过,袁宗第带兵八百,骑兵二百向东进军,沿鲁山、宝丰一线进军。田见秀、郝摇旗带兵八百沿伏牛山向西,进军嵩县、宜阳一带。刘宗敏、高一功、刘芳亮带领剩下的一千兵马在附近攻打寨子,同时保卫老营。沿途攻打寨子,放赈救济百姓,一定要严肃军纪,咱们的口号是“不拿百姓的一针一线!”
“我还有一个特别的要求,就是不许攻打一座城池,只许攻打寨子,违令者,斩!”
众将听到最后一句话,都诧异的睁大眼睛,开始在郧阳大山边境,众敌环伺,不暴露实力还说得过去,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河南腹地,连闯营的旗帜都可以竖立了,为什么还不让攻打县城呢?
李自成看到众将有疑惑,道:“这件事我和军师一路上商量许久,都觉得还是暂时不攻打城池为上策。军师,你说说。”
范青上前一步,向众将拱拱手,道:“我知道大家伙攻打县城,大干一场的迫切心情。之前我说过咱们要善于隐藏,所谓‘难知如阴’,咱们到底要藏到什么时候呢?看的是咱们的利益。现在好多富豪大户都知道‘小乱住城,大乱住乡’,他们多住在险要的山寨当中,不住城里。攻破一座城池反倒不如攻破一座山寨得到的粮食更多,从收集粮饷的角度看,攻破山寨更有利。再者从解救百姓,救济饥民的角度来看,祸害百姓的大明乡绅也多住在山寨,他们豢养乡勇,私设法堂,残害乡民,攻破山寨才能真正解救小民百姓的痛苦。第三点最重要,我们攻破城池,固然可以名声大震,但是也会引起朝廷注意,派兵来攻。如果我们不攻城池,只攻打山寨呢?不管打下多少山寨,我敢保证这些县令、知府绝对不敢把咱们的情况上报给朝廷。”
郝摇旗十分不解,“为什么啊?一百座山寨还抵不上一座县城?”
范青笑道:“郝将军是不懂官场上的这些事的,做官的要诀就是瞒上不瞒下。这群大明官员为了保住禄位,遇事欺瞒朝廷,不敢据实向上报告。一旦他要是报告了朝廷,崇祯皇帝就会发脾气,一道接着一道的上谕发过来,让他们限期‘剿灭’,可是兵在哪里?饷在哪里?再说这群官军都是怕死鬼,即便有兵有饷,他们敢走出城池跟咱们对着干么?而且遍地流寇,多如牛毛,他们能保住县城就不错了,哪敢出城剿匪?可如果不剿匪,就会触怒崇祯,轻则降级、削职,重的下狱、砍头。这群封疆大吏如今都学乖了,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宗旨,保住自己禄位就完了。”
“所以,只要咱们不攻破城池,杀戮朝廷命官,纵然你到处攻破山寨,在乡下闹翻天,也没人管你。那些县令、巡抚之类的,只会装聋作哑,眼睁睁的看着咱们壮大。咱们眼下首要的任务是收揽民心,赶快练出一支大军,立于不败之地。这样比咱们攻下一座城池,取得虚名要强多了!”
刘宗敏哈哈大笑道:“兵法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军师把大明朝官员的心态摸的很透啊!我还可以补充一点,如果他们真的上报朝廷,朝廷倘若派兵前来,地方上就得饱受官兵骚扰,这群官兵跟那些杆子其实没什么两样。”
李自成笑道:“就现在河南这形势,我敢保证,不出几个月,咱们就能招募十万大军。而河南巡抚李仙风还坐在鼓中,完全不知道。我们把这十万大军好好训练,到时候再攻打县城。李仙风纵然明白我已经成了心腹之患,也未必敢把实情上报朝廷。就让崇祯和杨嗣昌把中原高枕无忧,安然无恙的美梦继续做下去吧!”
众将听了皆是一笑。
李自成接着道:“我抱着的宗旨就是人马不到十万,绝对不能攻打县城。什么名声之类的虚名都不用在乎,咱们闷头发大财,把十万人训练成攻城拔寨的战士,然后咱们再攻破城池。到时候,不是攻打小县城了,而是要攻打一座大城。不打则已,打就狠打一拳,打到崇祯的要害地方,让他闪腰岔气,眼冒金星,打得杨嗣昌晕头转向,口吐鲜血,打的所有大明朝臣都瞪着眼睛无可奈何。”
范青笑道:“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李自成对众将道:“我和军师的苦心,你们能了解了吗?”
众将一起拱手道:“遵命!”
等众将都走出帐篷,各安其事。李自成对最后走出帐篷的范青笑道:“军师留步。”
范青以为李自成还有什么重要军情要和他商议,连忙转头回来,却听李自成笑道:“近来军师辛苦了,刚从郧阳大山行军出来,又在河南转了一大圈,现在又准备建设营地。刚才你嫂嫂说一名战士在林子里射了一只山鸡,又抓了两尾鱼,送到老营,一会儿炖了,让咱们开开荤!”
范青笑道:“那我必须去,尝尝嫂嫂的手艺。”
范青随着李自成到了老营,老营的帐篷刚刚支上,炉灶就在帐篷外面简单垒了一个土灶。高夫人亲自上灶,慧梅蹲在地上烧火,脸上都是灰,头上还粘着一根草叶,见到范青做了一个鬼脸。慧灵、慧剑两个女孩站在一边帮夫人洗菜切肉。
高夫人笑道:“你们进帐篷先坐着,条件简陋,我做好了给你们端上来。”
慧梅笑道:“夫人,明天让范大哥优先给咱们老营盖房子!”
高夫人哎唷一声,笑道:“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我请军师吃饭是为了贿赂他呢!敢情咱们义军中也兴起来官府请客送礼那一套了!”
慧灵、慧剑听见都是噗嗤一笑。
范青笑道:“我当然知道夫人是真心实意请我吃饭,咱们义军都是肝胆相照的好汉,哪有请客送礼的。不过……”范青话音一转,笑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我吃了夫人这顿饭,明天必须先把夫人的房子盖起来。”
慧梅几名女兵都笑了,敢情这顿饭还是请客送礼啊!
范青和李自成走进帐篷,只见里面连桌椅都没有,只有一块木板放在几块石头上,二人只能席地而坐。李自成看看帐篷里的器物,都破旧简陋,铜镜毛糙的快要看不清人了,木梳是掉了齿的,床就是在木板上铺了一些干草。
李自成叹息,“桂英跟着我这些年可吃了苦了!”
范青笑道:“苦是暂时的,咱们现在不是闷声发大财么!马上东西多的都没地方放。刚才我跟夫人说先盖老营的房子,那是玩笑话,我优先盖的是仓库,存储粮食和各种物品,然后是各种作坊马厩,最后才是军营的房舍。”
李自成点点头,道:“咱们在将士面前夸下海口,但也不知这次河南之行,能否顺利。你知道,我起义这十余年间,几次在河南行军,都被官军追的难以立足,四处逃窜,十分狼狈。”
范青笑道:“那是老黄历了,现在形势已然不同。你看看河南现在有多少饥民,而官军呢,几乎看不到。”
李自成叹道:“是啊!如果这样的情形,咱们再发展不起来,可算无能至极了!”
范青道:“明天三路人马出击,我估计三天内,就有捷报送来。河南的寨子不是商洛山中的寨子,大多都建在平原上,无险可守,即便不用大炮,也容易攻破。五天之后,各种物资就会源源不断的送到山谷中,咱们清点记账的人手还得增加,靠慧梅她们几个女兵可不够用,我看王诚不错,可以当账房先生用。”
王诚就是石门谷中被李鸿恩杀了妹妹的秀才。李自成点点头,“这种杂事我不擅长,先生自己斟酌。”
这时候慧剑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山鸡走进来,放在桌上。
范青笑着问:“怎么今天不是慧灵端菜,换成你啦?”
慧剑是个朴实的女孩,一说话就脸红低头,说道:“夫人让我别整天傻练武功,也学学端茶送水,做饭布菜之类女孩家的活计。”
李自成倒很喜欢黑虎星这个黑丑的妹妹,笑道:“人各有志嘛!爱练武功也没什么错。练好武功,上阵杀敌,正是咱们闯营需要的。谁说女子不如男,你好好练着,给那些男兵看看。”
范青笑道:“对了,闯王,我这次豫东之行,真的遇到了一个巾帼英雄,比男人还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