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一点也不轻松,他甚至感到无比的恐惧。
他已经意识到张郃想干什么,但是他没有办法阻止。主动权已经不在他的手里,张郃把骑兵数量的优势发挥到了极限,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魏延去追,肯定不会如意。夏侯霸带走了一万多精骑,魏延就算追上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更大的可能是被夏侯霸以逸待劳,一举击溃,或者与张郃麾下的骑兵配合,以优势兵力重创。就算张郃、夏侯霸此刻没有心思对付魏延,一心对付魏霸,那也简单,留下三五千人挡住魏延就行了,剩下的兵力依然有足够的优势。
夏侯霸到了彭城准备怎么打,陆逊不清楚,在他看来,不管怎么打,魏霸取胜的机会都不大,能保住性命就是最大的成功。而要保住性命,却不是看魏霸的防守是不是足够坚实——面对两万多骑兵的冲击,就算他防守不住,他也可以退上战场——而是要看司马懿会不会趁机出手。
司马懿如果赶到彭城,那么魏霸就算退上战场也逃不掉,他的战船在泗水里能航行,却没有在江上、海上那么自由,司马懿有足够多的办法把他的战船固定在泗水里,然后施以围攻。在战船被限,骑兵又受到重创的情况下,魏霸就只能坐以待毙。
陆逊不希望魏霸死,甚至不希望魏霸受到重创,他已经和魏霸走得太近,撕扯不清。更重要的是他不看好诸葛亮,诸葛亮对世家的打击太严厉,不符合他的利益取向。相对来说,魏霸对世家的态度让他更能接受一点。
所以,他必须拦住司马懿,他知道司马懿在什么位置,如果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可是时间非常有限。只要稍有犹豫,等司马懿抢在他们前面越过萧山,进入彭城地界,他就没什么机会了。
除了要拦住司马懿,他还要保住魏延率领的骑兵。没有足够的骑兵。他就算赶到彭城也没什么用。有骑兵在手。哪怕数量不占优势,有马铠随时可能装备的威胁,魏军的骑兵就不能太放肆。没有骑兵抗衡牵制。魏军就可以放手一搏,再也不用担心马铠这些事。一旦可以全力施为,哪怕是五千骑兵都能给他造成极大的麻烦,威力足以超过两万步卒。
所以,他不能让魏延去驰援彭城,而是要说服他跟着自己一起去拦截司马懿。至于魏霸,只能靠他自己了。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相对好的办法。
可是对魏延来说不一样,如果魏霸因为没有他没有去救援而战死在彭城。他无法面对自己。
他不肯接受陆逊的安排,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陆逊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不拦住司马懿,反而被司马懿拦住,那彭城之战后果难料。
“文长,这一仗的胜负就在几个时辰之间。最多不会超过一天。这一次是张郃主动攻击,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里。司马懿肯定已经接到了他的消息,否则不会离开睢阳,向彭城进发。我们再争执下去,等司马懿抢在我们前面。结果就很难说了。”
魏延牙关紧咬,脸色铁青,如豆的汗珠一粒粒的从额头滚下。他知道陆逊说的有道理,更理智,可是他现在面对的是儿子的生死,又怎么理智得起来。
“这样吧。”陆逊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你先出发,但是不能从梧县走,必须由此向北,经萧县走。如果司马懿已经赶到萧县,立下防守阵地,那就不用说了,万事皆休,随你怎么打。如果司马懿还没有到,那我们还有一线机会,你只要占领阵地,等我赶到就行。我一到,你就赶往彭城驰援。”
魏延算了算,这里离萧县也不过四五十里,就算是步卒,两个时辰也能赶到,比起绕过梧州驰援彭城,他最多耽误一个多时辰,就能解决一个大隐忧,应该还是值得的,便答应了。
事不宜迟,立刻行动。魏延带着五千精骑赶往萧县。
陆逊随即留下辎重营在后,亲率一万精锐步卒急行军。
在萧山上立阵的司马师见汉军并没有像预计中的一样向东,而是转折向北,不禁仰天长叹。他知道陆逊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父亲司马懿要和张郃争功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
秦朗得到消息,也非常意外。不过,他随即率领三千骑兵向夏侯霸追了过去。
……
魏霸抬起手,将钉在重甲上的一枚羽箭拔起,轻轻的放在案上。
案上整齐的放着八枝羽箭。
即使有武卒们举着盾牌护卫,魏军的羽箭还是在威胁着魏霸的生命。他已经中了八枝羽箭,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上的重甲有着过人的防护能力,如果不是魏军骑兵的骑弓射程有限,七八十步外就没有了威力,他此刻也不能如此镇定了。
张雄付出了三四千骑的代价,连破他两道防线,已经将战线推到他的指挥台前。现在,护在他身前的只剩下王双和敦武等人率领的千余甲士和武卒,而他们面对的却是三千多魏军骑士。田复战死,幸存的千余人自觉的归属张雄指挥,张雄的总兵力达到了近七千人,现在还剩下一半不到。
张雄率领这三千余骑,疯狂的攻击着魏霸的阵地。
他非常惊讶,早就知道魏霸的亲卫营魏家武卒是最强悍的步卒,可是当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凭简单的尸阵和拒马,魏家武卒就挡住了七千骑的反复冲击,并且先后斩杀了近四千骑,而代价不到两千人。
即使装备了最坚固的战甲,即使手握最锋利的长刀,即使阵前的尸体不利于骑兵的奔驰,即使他们身后的战船上一直在发射石弹和箭矢支持,这依然是一个让人惊讶且惊骇的结果。
张雄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他大声嘶吼着,他一次又一次的下令击鼓,鼓舞着将士们反复冲杀,他不能给这些人思考的时间。一旦让他们停下来思考,他相信没有人会再萌生和这些甲士对阵的斗志。
只有借着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勇敢继续战斗,要么战胜,要么战死。
这时候已经没有理智可言,哪怕是片刻的冷静思考,都会把人逼疯。
张雄不惜代价的猛冲猛打,不断带着亲卫营冲杀在前,鼓舞士气,不断下令斩杀那些有动摇念头的将士,将任何一点崩溃的可能扼杀在萌芽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本来应该已经完成了任务,他和田复已经付出了七千骑的代价,本来应该已经斩杀了魏霸,至少将他赶回战船上。
可是,魏霸还在岸上,他的指挥台上钉满了羽箭,却没有倒。
他甚至没有后退一步。
他没有看到田复战死之前对魏霸致敬,但是他现在非常想向魏霸致敬。当然了,他希望杀死魏霸之后,再向他致敬。
杀死魏霸,至少逼着他退入战船,这是张雄现在唯一的念头。他甚至已经忘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要这么做。
他知道,那些重甲士已经累了,厮杀了这么久,他们的长刀已经出现了缺口,他们的体力也到了极限,他们挥刀的速度已经大不如从前,他们轮换越来越频繁,他们累了,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倒下。
“杀!”张雄举刀狂啸:“杀死魏霸,赏千金,封列侯!”
魏军将士轰然响应,狂呼而至。此时此刻,没有人关心张雄有没有这个权力悬赏,他们已经杀红了眼,没时间去思考,只有千金和列侯这样的东西还能稍微有点刺激。
他们向潮水一样,再次冲向重甲士。
阵前有太多的尸体,即使是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胡族骑士,此刻也不得不小心驾驭着战马,以免被尸体绊倒,马失前蹄。此时此刻,他们也顾不上什么阵型,只是凭着一腔勇气往上冲。
魏霸坐在指挥台上,看着远处正在大呼小叫的张雄,心中苦笑。这小子喊得很凶,却不肯冲在最前面,根本不给他袭杀的机会。这说明他战斗到现在,还保持着一丝冷静,这种禀性是非常难得的。如果张雄和田复一样冲杀在最前面,这场战斗也许已经结束了。
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都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魏家武卒的那口气是忠诚,而魏军骑士的那口气是军法。军法掌握在张雄的手上,如果能斩杀张雄,这些骑士会立刻崩溃。
可是,张雄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就只能慢慢的等,慢慢的熬。
他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包括两千甲士、武卒在内的五六千步卒战死在这里。可是他却不能撤,他还必须坚守阵地。
因为他守护的是邓艾的后背。如果他撤上了战船,那邓艾所部将暴露在魏军铁骑之下。没有了邓艾和他率领的步卒,他就算逃上了战船也无法活着离开,张郃、夏侯霸将把他困在此地,而司马懿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来,张开血盆大口。
他还没收到陆逊的消息,不知道陆逊在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样的安排。但是他相信陆逊会做出最稳妥的决定。他现在担心的只是陆逊无法说服救子心切的老爹,白白的把五千骑兵葬送在张郃手中。
如果是那样,那他就已经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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