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下一次朝会还有四天,短短几天之内,他必须未雨绸缪,将所有可能的变故都堵上。
罢免黄琼,只是杀一儆百,拿来震慑那些保守派罢了。
当夜曹腾便秘密离开京师,他必须在数天内将河南尹及河东郡等地的军队调集过来,以防不测。
袁盱等人则暗中联络主战的官员,东汉积贫积弱几十年,想改变这种状况的人也不在少数。
尤其是那些武将世家,一直被文官集团打压,光武帝时期的云台二十八将,短短一百多年的时间,便已经凋零不堪。
硕果仅存的几个,也都是因为改走了外戚路线。
不得不说,东汉的外戚真是强大,几乎个个都是顶级世家,只是崛起得快,陨落得也一样快。
就如曾经的邓氏和梁氏,随着皇帝更迭,犹如昙花一现。
不管私底下如何暗流涌动,表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昔,此时荆州华容,州牧董班站在高处,俯瞰着滚滚洪水,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刚刚升任州牧,便碰到了百年难遇的大水,从三天前开始,他就带着州府的官员奔赴灾情最严重的地方,亲临现场指挥。
“这贼老天,跟破了个洞一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雨。”
华容县令禹岳趟着乱泥跑过来,顾不得浑身湿透,将肩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蓑衣一把扔掉,愤怒地抱怨着。
董班的身上其实也湿透了,雨太大,蓑衣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安慰地拍拍对方的肩膀。
“人都转移完了吗?”
“有十几个老人,说什么也不肯走,都劝了半天了,若依我的脾气,直接一根绳子绑了就行。”
禹岳是当初李固在荆州时招安的土匪头子,这么多年来好容易混上了个县令,与董班也算是老相识了。
华容决堤之后,为了保住下游的几个县,董班决定将洪水泄到一处洼地,所以便将迁移当地百姓的任务,交给了禹岳。
负责开挖引洪沟渠的士兵,正在日夜赶工,若不能赶在下一波洪峰来临之前完成,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走,带我去看一看。”
董班没有犹豫,抬脚就走,禹岳张了张嘴,“嗨”了一声跑上前去带路。
村子里一名年逾花甲的老人蹲在门口的大槐树下,死活也不肯起身。
“丁老丈,这是董州牧,他都亲自来请了,您看是不是……”
禹岳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丁姓老人便警惕地瞪着董班,“不走,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走,你们非要淹了这里,我这把老骨头大不了就埋在此处了。”
董班见他双眼含泪,紧紧抱着面前的大树,死也不愿意松开,便柔声问道。
“老丈,这棵树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这句话仿佛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坎,老人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我老妻就葬在这棵树下,说好了的以后埋在一起,我怎能丢下她一个人在水里。”
原来如此,六十多岁的老人哭得肝肠寸断,让在场所有人都动容。
“老丈,说句得罪的话,我们帮你将老妪请出来,一起带走,可好?”
“这……”
老人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身后这一群人,他们平时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可如今却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泥污。
“多谢使君。”
反手用衣袖擦干眼泪,老人回身下拜,董班急忙侧身让开,“老丈可否帮忙劝说下其他人,再不泄洪,只怕罗县、州陵一带就保不住了。”
“好,我去给他们说,谁敢不听,就家法伺候。”
敢情这老丈还是本地的族长,有了他出面,很快就搞定了那些固执的老人。
“走吧,董州牧已经替你们安排好了,等洪水退了再回来。”
本地的里长赶紧催促,丁老丈用葛布包袱装着亡妻的骸骨,回头留恋地看了看自己的家,挥挥手。
“走啦。”
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村庄,往竟陵方向转移,那里早已紧急腾出了许多茅棚安置灾民。
当天夜里,呼啸的洪峰如咆哮的洪荒巨兽,顺着山崖的缺口疯涌进了洼地,第二天清晨,人们惊讶地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
昨日还是鸡犬相闻的宁静村庄,今日便成了涛涛的黄色湖水,那里,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家啊。
这天下午,下了整整四十天的大雨,终于停了,阴云密布的天空露出了一线阳光。
“雨停了,雨停啦,哈哈哈,老天终于开眼了……”
百姓们从湿哒哒的茅草棚里冲出来,一个个跪倒在泥地里,又哭又笑。
董班正在案头给朝廷写奏章,请求陛下再多调些粮食和草药过来,忽然间禹岳冲进来,狂笑道。
“董州牧,雨停了,哈哈哈,雨停了,哈哈……”
董班一愣,拧紧的眉头随即舒展开来,“禹县令,赶紧组织百姓们抛洒石灰,所有男子都到山里去背干净的水,抓紧时间修缮危房。”
雨是停了,可他眼前的任务还无比艰巨,而且,谁能保证这雨就不会再下了呢。
禹岳脸上的狂喜褪去,急忙郑重其事点头,“诺,禹岳遵命。”
看着禹岳匆匆而去的背影,董班想起了带兵在外治水的陆奉,他已经十几天都没回来过了,吃住都在江堤上。
“来人,给陆校尉他们送些干粮和水,告诉他,即便雨停了,也不能松懈,防止上游洪水过境。”
“诺。”
立刻便有属下应声而去,董班低头看着没写完的奏疏,叹了口气,停下了笔。
即使他不催,陛下也明白他的难处,连年灾荒,皇帝当着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他也难啊。
能支援他的,陛下肯定不会吝啬,说不定救灾物资已经在半路上了,自己还是稍安勿躁,再想办法支撑几日吧。
明日先让百姓们捕捞些鱼虾,妇女和孩童都去采摘野菜,混在米糠和黍米里熬粥,只要能堪堪果腹,就能勉强撑下去。
与他同样焦头烂额的,还有身在扬州的陈蕃,江淮是世家豪强的聚集地,随便动一个,身后都有朝廷大佬做靠山。
当初他给陛下发了豪言壮语,要把江淮的土地兼并乱象整治下来,可到了地头才知道,真是举步维艰。
这一年来他兢兢业业,一边镇压流寇,一边借机整顿吏治,一点点收复土地。
虽然收回的部分不多,但却有效震慑了那些手段猖狂的豪强,令得他们有所收敛。
正当情况慢慢步入正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洪水,却打乱了他的计划,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不过,在他的游说下,这次救灾许多大户都出人出力,态度十分积极。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规定,按照田亩数量出人救灾,如果所出人数不够,灾后清算土地,多余的就认定为自动放弃了,将直接收归为王田。
这一招真是绝了,让那些世家豪强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哈哈,据说这还是去岁的大考魁首陈寔首创的,如今青州等地修缮水利设施,都是按此标准招募人手,短短几个月,已经风行各地,迅速取代了旧有的制度。
他有信心,只要熬过了这个灾年,以后会越来越好,当然前提是别再有新的灾祸发生了。
建和三年的夏天,风起云涌,无形的气氛笼罩在洛阳上空,空气中流淌着奇怪的感觉。
黄琼近来心情很沉重,江东洪灾越来越厉害,朝野上下流言四起,这是阴阳紊乱,天地失和,身为三公之首的太尉当引咎辞职,以谢天下。
至今为止,陛下并没有什么表示,这让黄琼陷入了两难之中。
按理他应该主动递上辞呈,大汉一百多年来的规矩不能破,可他却真的不甘心就此隐退。
非是他恋栈权势,只是自己年龄大了,几番大起大落,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一展宏图,却眼睁睁的要半途而废。
这日傍晚,长史许邑忽然急匆匆的求见,“英公,我得到密报,曹腾从河东郡等地调了四千兵马过来,今夜就到。”
“调兵?”
黄琼愣住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身为太尉居然一点音讯都没得到,可见是陛下特意瞒着他的。
可为什么呢,即使陛下要罢免他,也不必动用大军吧,他黄琼一生磊落,还不屑厚颜赖在朝堂上。
“英公,莫非朝廷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黄琼闭上眼睛,心头一片苍凉,近来他已经明显感觉到,陛下与他关系疏远了,这一次,他又想干什么?
“前几日种暠上奏西羌作乱,难道与此有关?”
不,不可能,荆州和扬州正在受灾,这种时候刘志再离谱,也不可能大举出兵吧,除非他疯了。
黄琼心内隐约有些不安,“我立刻进宫。”
身为太尉,他有着随时出入宫禁的特权,此时刘志还在中德殿批阅奏章,听到黄琼求见,手上的笔一顿,该来的还是来了。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有些牺牲就在所难免,作为一国之君,心肠太软的话,会是个致命伤。
叹了口气,刘志沉声道,“宣他进来吧。”
烛光下,头发花白的黄琼面色凝重,刘志抬眼打量着他,今日才发觉,原来太尉早已是迟暮之年。
“这么晚了,太尉找我有何事?”
黄琼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一封奏疏,双手递给了身旁的张让。
“这是老臣的辞呈,江东水患,臣身为太尉,理应辞职以谢天下。”
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刘志沉默了,接过辞呈顺手放在了案上,并未看上一眼。
“太尉年事已高,这些天又操劳过甚,暂时休息一段时间也好。”
见他如此干脆直接,连虚伪的挽留都没有,黄琼的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老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陛下。”
看来这几天的种种行为,已经惊动了保守派们,不过大势所趋,如今的他手握京师军权,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傀儡。
刘志平静地一笑,“黄公请讲。”
“陛下为何无故调动京畿兵马,究竟有何用意?”
语气虽淡然,然话语却咄咄逼人,隐隐有兴师问罪之意。
东汉时期的皇权并没有后世那么凛然不可侵犯,臣子们当面质问皇帝的戏码,司空见惯,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为别的,我想出兵攻打西羌而已。”刘志淡淡一笑,终于说出来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什么?!攻打西羌?陛下您在胡说些什么?”
饶是黄琼平日里波澜不兴,此时仍然被刘志惊得勃然变色。
“烧当部落与护羌校尉之间,不过是小打小闹,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陛下当分清轻重缓急,如今江淮水灾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在朝为官几十载,黄琼第一次对着皇帝大呼小叫,实在是被气昏了头。
如果刘志是个昏聩无能之君,他反而没这么生气,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要倒行逆施,置国家万民于不顾,叫他如何不怒气横生。
“西羌各部落说起来有数百万之众,但却相互牵制,并不会对我大汉造成致命威胁,充其量只是些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患啊,陛下。”
黄琼口沫悬飞,激动得恨不能冲上来耳提面命。
刘志认真地看着他,“朕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更要打,不然这遍地的灾荒谁来负责?”
“什么意思?”
黄琼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黄公不用明白,朕也知道,你们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开战,大汉天下早已穷途末路,朕也曾想步步为营,救万民于水火。”
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目中的狠厉让人不寒而栗。
“可老天他却不允许,如此灾祸连连,你让我如何按部就班地来,只不过是东拆西补,疲于奔命罢了。
若不另辟蹊径,于绝路中自己硬生生造一条路出来,用不了几十年,我大汉就会被拖垮,亡国灭种,也只是弹指之间。”
他越说越快,似乎早已压抑了很久,终于能够一舒胸臆,将心中的淤积倾泻而出。
黄琼被他凌厉的气势震撼,张口结舌,半晌才喃喃道,“陛下,何至于此,我大汉哪里就到了这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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