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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晚雪

    郭信对乐曲毫无了解,只是单纯觉得玉娘唱得好听。

    享受着琵琶与小娘的曲声,郭信的心思也活跃起来: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肉食者会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这些靡靡之音确实能让人暂时忘却外间的压力。不要说陈后主隔江犹唱后庭花是如何昏庸,后世的人们又何况不是拖延成病?说到底,无非是人们在面对现实的压力时,总喜欢借这样一个闲适的假象,从而让自己得以短暂地逃避其中罢了。

    玉娘一曲接着一曲,郭信也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茶,时而对看过来的玉娘微微点头。

    过了不多时,身边的史德珫就趴在了案上,开始发出呼呼的鼾声。玉娘手中的琵琶也停了下来。

    郭信看着玉娘,感觉到她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他觉得这个时候男子该主动些,于是便先开口道:“那个李业后来还有找过玉娘么?”

    玉娘摇了摇头:“之后就再没听过那位李郎君。”

    “那其他人…可有欺负玉娘?”

    崔玉娘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中暗想:眼前这位郭郎虽然也是衙内出身,但显然与在春乐坊常见的那些浪荡子弟不同。

    她估计郭信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便向他解释道:“那天郭郎为我出手,甚至不惜得罪了李业,其他人都把我当做郭郎的……”

    玉娘的两只手在跪坐的双腿前交错起来,顿了片刻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相好之人。”

    郭信闻言连忙摆手:“玉娘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玉娘看到郭信的反应,心中却生出一丝失落:“这样说来……那天郭郎为何愿意帮我?”

    郭信低头微微思索了一番,才抬头道:“我不忍心。”

    玉娘恍惚间仿佛看到郭信的眼中有一束光芒在流转,不自觉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忍心?”

    郭信点了点头:“我不忍心看到美好的事物被玷污,就像如今咱汉家的中原被契丹蛮子践踏……或是像玉娘这样美好的小娘被李业那样的人侮辱。”

    玉娘诧异了,这些年辗转之间她见过的儿郎不知凡几,却还是第一次从谁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她低声沉吟道:“郎君心在天下,果然非常人可比。不过郭郎的话,也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事。”

    郭信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小娘手中的琵琶已经放在了地上,目光也渐渐游离起来:“不瞒郭郎,我本出于清河崔氏,虽非本家正室,却也是近家旁支的出身。然而年岁艰难,又逢上多场祸乱,家中不知多少儿郎都已成了亡命的冤魂。如今即便是崔家,也只是徒有望族之名,赖于田舍艰难度日罢了。去年契丹入寇……家父厌恶陷于胡虏所治,离开本家辗转来了太原,却又无以为生,不久便生病离去……所幸妾身还算受过礼仪教乐,还能卖身于此,让阿父得以安眠长睡。”

    说着玉娘眼中已是泪光涟涟:“可怜阿父受诗书教化,却生逢这乱世,到头来在这他乡之地做了孤魂。”

    郭信嘴巴一动,想说些安慰的话,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喟然叹道:“玉娘也是苦命的人。”

    “这天下,苦命之人何其之多?武夫跋扈,胡虏肆虐,士庶苟活于世,生民奔于亡命。纲举失序已久,世人之心涣散……”说着崔玉娘突然站起身来,对着郭信深深地作了一揖:“正是在这般年岁,郎君这样的君子才显得尤为难得。”

    郭信一愣,眼前的小娘不单会弹琴唱曲,倒也有这番过人的见识。他忍不住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玉娘不该埋没在这样的地方。”

    玉娘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在此处还可得一夕安寝,不知换了他处又会如何呢。”

    玉娘的话让郭信也怅惘了,玉娘说的不错,若是男子孤身一人,不论从军还是逃去开田,总能找到生计活下去。而像玉娘这样的女子,又能往哪儿去呢?

    崔玉娘不再说话,重新坐下又将琵琶怀抱其中。然而这次小娘之口传出的不再是细咛软语,怀中琵琶的曲风也一转变得悲凉而萧瑟: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曲终一刻,玉娘手中的琵琶突然发出“铮”的一声异响,竟是琴弦被她生生拨断了。

    史德珫也被这一声响动所惊醒,揉着眼睛茫然地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看着身旁沉默的郭信和情绪复杂都写在脸上的玉娘,不禁感到困惑不解:“咋的了?”

    郭信长呼一口气:“没什么。史郎既然醒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史德珫打了个哈欠:“反正没啥事,再坐会也没啥的。”

    郭信却摇头:“时候不早了。”说着他便离席打开了门。

    随着门页被拉开,一阵寒风瞬间灌进了屋里。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

    史德珫也看到了雪,低声嘀咕:“娘的,什么时候了还下雪。”

    玉娘也起身恭送:“我送二位郎君出去。”

    郭信忙劝道:“玉娘不必出来,免得受了风寒。”

    史德珫才不管这些,只是催促郭信:“快走,一会雪若大了可不好回去。”

    玉娘还是将二人送到檐下,郭信回头道:“玉娘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便差人来找我,我马上就要任军中奉国左指挥都头……”

    他意识到给玉娘说这个没什么用,又改口道:“我家在兴业坊,打听一下应该很好找。”

    玉娘恭了一身:“妾身记下了。”

    史德珫又在阶下催促了,郭信再次对玉娘微微颔首,反身迈进了雪中。

    望着郭信宽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崔玉娘感到百般思绪正在涌上她的心头。

    她第一次这样去揣摩一个男子的心思,因为她实在想不通这回事。先前郭信肯为她出头,让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郭信是对自己有意。但他不仅之后再没了消息,就连今天也仿佛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自己。

    身为那天事件中的人物,她自然也听到了之后外间的风言风语,可郭信显然不是人们传言那样的好色之徒。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好?若只是贪图自己的美色,凭家中的权势,郭信大可不必这么麻烦……她隐隐感受到郭信并未把自己当做卖唱的小娘,而更像是一个……可以说话的陌生人?

    正胡思乱想间,玉娘仿佛看到那个身影又走进了院里。

    玉娘正以为自己眼中出了幻象,没想到那幻象走到自己身前竟然说话了:“差点忘了,不知这些钱够不够。”

    郭信从袖袋中掏出几吊钱来,玉娘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看也没看便说道:“够了的。”

    “这样最好。”郭信笑了笑,刚走几步,又回头补了一句:“玉娘曲唱得很好,我还会再来。”

    这下郭信彻底消失在小小的院门外了。

    玉娘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紧攥起来的手,头一次发现手中的铁钱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