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城,望云楼上。
马世耀和牛道士相对而坐,愁容满面。
上元节一夜鱼龙舞,两人折腾了一宿,却都铩羽而归。
早上负责打探消息的哨探回来禀报,城内百姓对这一晚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反而津津乐道。坊间还流传了不少新闻轶事。
首先就是督师府衙的卫士三德子,可能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了,于是主动认错,拿出自己珍藏两日的肉夹馍向蓝衫公子赔礼,但是被蓝衫公子捏着鼻子,严词拒绝了。
再有就有巫山伯手下的大顺军遇事不慌,小将军马喜儿发现督师府衙门口的混乱,立刻出动亲兵营加以管制,平息了混乱,没有造成踩踏事件。
亲兵营还主动清洁了督师府衙门前的血渍和污秽,潼关百姓无不夸奖巫山伯御下有方,宽严相济。
期间小将军马喜儿似乎看上了一位姑娘,并对其一见钟情。甚至当众下跪,向其剖白心迹,可惜被小姑娘的老爹生生的拆散。
最后就是大顺军与大侠们和睦相处,共庆佳节的故事。只不过这件事没什么热点,远不如前面两件事有谈资,百姓也就随便聊聊。
虽然大顺军在潼关城内的民声日隆,但是事情却陷入了僵局。马世耀和牛道士各自诉说了昨晚的经过后,俩人沉默已久,都找不出破局之道。
潼关距离长安不过百里之遥。而皇帝李自成接到潼关大捷的文书后,肯定会派下钦差赶往潼关查看究竟。从时间上说,估计此时长安派往潼关的钦差,已经在半路上了。最迟这一两日也会驾临潼关城。
可如今督师府衙却成为了一个死结,这个局破不了,两人就是谎报军情,论罪当斩。
“打——是肯定不能打了。”牛道士听完马世耀的整个昨晚经过,也觉得如今凭借武力取胜,恐怕是没指望了。就凭三德子那一杆紫金鞭,远非人力所及。为今之计,已经不是怎么想办法除掉大侠们。而是如何才能交好他们,与他们长治久安的在潼关城共处下去。
牛道士沉思已久,道:“听坊间传闻,似乎民心或可一用。我们想办法在这上面做一些文章。昨日我还拆了不少民房。这事却不能耽搁了。数九寒天,冻死人的事也不奇怪。我们若一个处理不善,恐生民变啊”
马世耀点了点头,自己昨天的一番折腾,虽然没有伤了人命,却拆毁了不少百姓房屋。现在军营外面还堵着一群百姓骂街呢。
自己推说毁屋扒墙是为了“防火患于未然”,可是这话也就哄骗一下无知的百姓,若是传到了大侠们的耳朵里,却不太好解释了。所以这些受了损失了百姓,该赔钱的赔钱,该盖房的盖房。要尽快处置妥当,却不能耽误了。
牛道士又道:“潼关一役我们得了不少战马,有一大半可是大侠们带来的。虽说扔在战场上了被我们捡了,但这事却也不太好讲。
如果是昨天之前,我们或许还可以故作不知。但如今情况有变,看样子我们要和大侠们在潼关城内长久的共处下去了,这个事总要拿出来议一议。否则迟早会出问题。”
马世耀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其实我倒也不是非贪了这些战马。不过我们连这些大侠的主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即便是想把战马还给他们,却也无从下手啊。”
牛道士,道:“这个我也细细的想过,你看到督师府衙旁边那间李记当铺了没有,那间当铺是潼关大战之后新开的。我找人细细问过。当铺掌柜的和伙计都是生面孔,绝非潼关本地人。
而且大侠们频繁进出,跟这间当铺的关系匪浅。我思量着这些战马珍贵,若是全留下肯定是不行的。怎么也要分一半给大侠们。
不过这些马也不是我们偷来的,而都是战场上辛苦所得。总不能平白的就还了。所以说即使送还战马,却总要有个说法。
我这两天特意看了,当铺的后面是一个草料场,占地极大。我想不如我们把马牵来,都当给李记当铺。
这样我们得一些银钱,也不算白白的辛苦一场,他们的战马物归原主,也算是应有之义”
马世耀听了牛道士的这番话,到是老成持国之言。可于现今的局势丝毫没有帮助,拿起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之后。长叹了一声,望着楼下的督师府衙,问道:
“这个府衙之事,又该如何是好呢?”
牛道士紧锁双眉,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良方。
就在这时,望月楼的一个伙计走上前来,道:“马爷,昨天您在小店的二楼,摔下不少酒壶酒碗下去。一共三钱银子。您看是记账上啊,还是您这就给结一下?”
马世耀正满面愁容,心里烦闷的时候,哪里听得了这个,顿时重重的一拍桌子,道:“爷爷天天照顾你家的生意,还能差你几个破酒壶酒碗了吗?你是怎么做事的,不想干了是不是?把你们家掌柜的给我叫来。”
其实掌柜的就在一旁,小伙计的这番话也是他让学说的,这马世耀天天照顾酒楼生意不假,可是每次都带着十几,二十个横眉立目的亲丁在身边伺候。
老百姓都怕招惹事端,他一来的话,这二楼可就没其他客人敢坐着吃饭了。等于马世耀开一桌酒席,却包下了整个酒楼。
所以掌柜这么多天,也是总想和马世耀商量一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人家马世耀来吃饭,又不是不给钱,总不能往外面撵吧。
这次正好借着昨天的那个由头,想分说一下,此时听见马世耀召唤,立刻就赶了过来。弯腰行礼,道:
“马爷,您大人大量,这小孩儿不会说话,我回头教育他。不过您昨儿砸碎的这些酒壶酒碗的,还真得记一下。我也是人家雇来看店的。这有些事您也别太难为小的.....”
“嘿,我说这伙计怎么满嘴不是人话,合着根子在你这呐。话说你这掌柜的是不是也不想干了?信不信爷明天把你这酒楼直接买下来,让你卷铺盖回家,蹲城根子下要饭去!”
马世耀将桌子拍得啪啪山响。掌柜的却在旁边垂首不语,任凭马世耀如何发火,都不插一言。
牛道士看到此情景,却突然站起身来,对掌柜的道:“你回去跟你家王员外说一下。就说这个酒楼我们马爷买了,让他准备地契保人。”
“哎......我说老牛”马世耀听了牛道士的话,怔了一下,刚想再说什么。却被牛道士拦了回去。
掌柜的也愣在原地,这怎么说两句话的功夫,自己的饭碗要砸了呢。想要分说几句,却被牛道士又堵了回去,道:
“这事我说了算,你就去跟王员外如实讲来就好,银钱什么的也不会短缺于他,只是速度要快。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说罢,挥手把伙计和掌柜的都赶了下去,等这两人走得远了,马世耀才低声道:
“老牛,你发什么疯病!老子连手下弟兄的盔甲粮饷都天天发愁,哪有闲钱买这酒楼!我就是随便的说了那么一句横话,找找面子而已,你倒好......”
牛道士却笑而不答,等马世耀一大堆都说完了,才缓缓道:
“马帅,方才背着掌柜的一打岔,我突然福至心灵,此番这破局的关键可就应在这酒楼上了,你可知这望云楼是谁的产业吗?”
马世耀听牛道士有了破局之法,心中高兴,道:“这酒楼不是城里王大户开的吗?满潼关的人都知道啊。他能有办法吗?”
牛道士摆了摆手,道:“这事跟王大户没关系。而且您说的也是现在,再往前几年,您知道是谁的产业吗?”
“以前嘛......”马世耀想了想,道:“据说好像是山西巡抚丁启睿在潼关时置办的。”
牛道士拍手笑道,:“这却一点不假,若非不是丁启睿的产业,谁又敢把这酒楼就开在督师衙门的正对面,又怎么敢把这门脸修得如此阔绰,比对面的督师府衙还要胜上几分?”
牛道士说的这个丁启睿,是大明的陕西巡抚,在潼关经营多年。自持为官清廉,自是不肯做那些与民争利的苟且之事。然而有时候迎来送往的,免不得需要些银钱花销。
所以几个家中的奴仆“背着”丁启睿不知道,偷偷在巡抚衙门的对面开了这座望云楼。
后来丁启睿被李自成击败,受到崇祯皇帝的责罚,官职一撸到底。离开潼关的时候,把一些产业都处理给了当地的王大户。其中也包括了这家酒楼。
“那你说这破局之解,就在这间酒楼上了,又是什么意思?”
牛道士用手指了指楼下督师府衙门前的匾额,道:“马帅,你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马世耀文化不高,但字还是认得的。顺着牛道士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才道:“好像写的是‘经略方城’吧”
“那你觉得我们要是弄一块‘紫阳世泽’的大匾,把那块‘经略方城’的匾给换下来,又怎么样呢?”
马世耀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牛道士在这打的什么哑谜。他知道无论官府还是私宅,门上的牌匾都有些规矩。不能直白的把名字挂上去。
比如这督师衙门就不会在自己的门上直接挂上“督师府衙”这几个大字,那样未免太不成体统。所以如今挂的是“经略方城”四个字。至于这牌匾里面有什么说法,又有哪些讲究,他却全然不知了。
牛道士知道马世耀不懂,于是用手沾着酒杯里的残酒,画了一幅地图给马世耀看。
这次马世耀看懂了,牛道士画的是督师府衙门口的这一片地图,可是却仍不明白牛道士是何用意。
牛道士指着地图上一块凹进去的地方道:“这里便是望云楼了,当年丁启睿建这座望云楼的时候,为了显示豪阔,故意把这酒楼凹进去了一块,建成了一个弧形。
在它的外面留了好大的一块空地,供来往贵宾停驻车马使用。如果我们买下这望云楼,完全可以在外面建上一圈的围墙,稍微修改一下格局,这个望云楼可就比那督师衙门还要豪阔许多了。”
马世耀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牛,你说来说去的到底想说个啥,我咋听不明白?”
牛道士捻了捻胡须,对着马世耀低声道:“这督师府衙,我们抢是抢不过这帮大侠了。不过也没人规定过,这府衙不可以搬家吧!”
“啊?”马世耀听了这句话后,顿时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事居然还能如此操作。
“那......那搬家的话,这些大侠们能同意吗?”马世耀其实还是没太明白。
牛道士恨其蠢笨,不住的摇了摇头,道:“并不是要真搬家啊,我们完全可以来一招‘偷梁换匾’,也就等于搬家了。来来来,我与您细细分说。
其实这事妙就妙在,这督师府衙挂的‘经略方城’四个字上了,当年丁启睿是代孙传庭来做巡抚陕西的,可以说名不正,言不顺。
来到潼关之后,他怕被朝中非议,凡事都勤谨恭让,这巡抚衙门的牌匾也不敢挂得太大,就勉强自己提了‘经略方城’四个字。想着混上一两年,就换了位置。
没想到这个位置居然一坐就是十几年,本来当初只是一个临时的指派,可后来谁曾想阴差阳错之下,他这巡抚的位置居然坐稳了,而且官职越做越大,最后还升了督师。这‘经略方城’的匾额可就不太合适了。
不过这四个字是他自己题的,如果自己刻意改过来,未免有些难看,所以也就这么放着了。
再后来洪承畴洪经略在潼关开府,曾有下人说这‘经略方城’不合时宜,是不是应该改成‘节钺陕豫’。
但洪承畴这人您知道,他假正经啊。把提议的手下严厉斥责了一顿,说要把心思放在军国大事上,不要总弄这些门面的功夫。所以这个匾额还是没改。
也就是说其实这府门上的匾额早就应该换了,只不过阴差阳错之下,就拖到下来现在。而如今潼关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把这匾额换上一换,也是说得通的。”
马世耀想了想,道:“那你刚才说要换成紫阳什么的匾,那是什么意思。我听着怎么像个道观的名字?”
牛道士摇头道:“这紫阳其实是朱熹的别号,前明皇帝朱元璋当年登极之时,还想将朱熹改写进自己族谱里的。而‘紫阳世泽’这样的文字,寓意极好,却不是官府该挂的。”
马世耀越听越糊涂:“这怎么又跟朱元璋扯上了?”
牛道士摇头晃脑道:“您想啊,我们现在为什么这个局解不了,还不是他们凭借武力强横,我们没有办法,要处处顺着他们。生怕惹了麻烦。
这督师府衙门口的那两个门子好哄。可我们把匾换了之后,万一这大侠之中有粗通文墨之人,发现不妥之处,难免生了事端,我们又如何共处一城呢......
这几天我也在琢磨这些大侠的来历,首先肯定不是建虏了,大西军和我们势如水火,所以这些大侠们也不是大西军的。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大明了。
所以我们把这牌匾改成‘紫阳世泽’,他们如果看得懂呢,也挑不出毛病。毕竟称颂朱明世泽,这道理也讲得通。即便是觉得不妥当,顶多也就把匾额再换了。并不会因为换匾生事,来与我们交恶。
如果他们看不懂呢?皇上派来的钦差可都是有大学问的人,这‘紫阳世泽’的牌匾一挂。便知道是私宅的意思。我们在里面就增添了许多可以斡旋之处。”
马世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腰杆不硬气,论实力比不过这些大侠们。所以才前怕狼,后怕虎。生怕一个错处。让大侠们挑出了毛病。最后连共处一城都做不到了。
这事也是难为牛道士了,愣是给挤兑出这样一个偷梁换“匾”的主意来。武的不行,就来文的。想用文化取胜。
马世耀琢磨了一下,倒是觉得这事或许可行。毕竟这些少年游侠儿恐怕也是不读书的,估计这文化水平也不比自己高到哪去。自己看不明白的,这些大侠们应该也看不明白,于是继续问道:
“那我们买下这望云楼后,又应该在匾上写什么字呢?‘辅政安民’?”
马世耀虽然不懂这匾额里的弯弯绕,但是走南闯北,阅历极多,他记得很多官府衙门的牌匾上写的似乎都是这四个字。
牛道士看了一下左右,慌忙堵住了马世耀的嘴,道:“大人,慎言啊。
‘辅政安民’那是一方主官才能用的,我们用这个可不行,我琢磨了一下,改为‘辅事饬民’比较好。
您可别小看这字里行间的说道,差一个字可差着许多行市呢。辅事呢,说明我们在帮着大侠做事,比如掩埋尸骨啊,把守城门啊一类的苦活累活。
饬民两个字就更妙了,对城内百姓来说,我们明确了管理的职权,对大侠来说,则是谨饬之意。明确了这潼关城中谁主谁次的关系。任哪位大侠来了,也挑不出匾额的毛病!
我们一定要认清自己在潼关城里的定位啊。
现在我们行的是左右逢源之法。
在大侠们的那一边,我们是帮助他们治理潼关的‘吏’。
在朝廷天使的那一边,我们却是城内的‘官’
战场上得不到的,想要在桌子上获得。不下一番苦功夫,做一些文字游戏,又怎么能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