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看不出你小子是个人才啊!在亲丁营里当哨官,可真是的屈才了!”
说话间,几个白甲巴牙喇从潼关城一个宅院的内宅中走出,为首的正是莫尔根。
此时莫尔根眉开眼笑,手中拿了一个硕大的包裹,外面还沾着大团新鲜的血迹,显然白甲兵们在这个宅院里收获颇丰。
最初耿精忠给莫尔根介绍墨九的时候,莫尔根其实无可无不可,也没觉得耿精忠手下的这个亲丁如何能干。
可当墨九从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里拣出一个黑了吧唧的铜香炉,并指出这不起眼的铜疙瘩是什么南铸派甘文堂所铸,虽然看着是红铜的,但其实里面至少含了一成黄金,放到识货行家的手中,至少可卖纹银千两的时候。莫尔根就把墨九当成了生死至交。
而刚刚得手的这户人家,让莫尔根对墨九的钦佩更近了一步。
这户人家外表是一个灰扑扑的门楼,也并不比其他宅子豪阔多少。里面的宅院从外表也看不出几进几深。若是莫尔根带队,很可能擦身而过,根本不会进去。
可墨九只是轻轻的捎了一眼,便说这宅院必定家境殷实。绝对不可放过了。
结果也正如墨九所说的那样,这一户抢来的东西,甚至比前面十几户加起来还要丰厚。让莫尔根等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说墨九啊?你就咋看出这一家是个财主呢?”莫尔根满脸的疑问之色。
墨九谄媚道:“回大人的话,其实这个也不难。您看到他大门外地下有几个方形的石头印痕了没有。”
墨九说的是这户人家的大门外,左右两边各有几个离地寸许的遗迹,好像原来这里竖着几根细细的石柱,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又被砸断了。
莫尔根围着那几个残余的石柱,端详也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墨九指着地上的遗迹,对莫尔根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地方原来放着的是拴马桩,又叫看桩。是为了宾客们进府拜见时拴马用的。这些拴马桩都是用上好的青石雕成,价值不菲。若非有钱人家,可是用它不起的。”
莫尔根脸上疑惑更甚,道:“你这么一说,我到是想起来了,这拴马桩我在京城的时候也是看过的,不过眼前的这几个都砸了啊,说不定这家宅子的主人早已经家道中落了,养不起马了,才砸掉了这些桩子,免得进出时候碍眼”
“他若不砸,我还不能断定这家的富庶。大人您看看那又是什么。”
墨九说着,朝那个宅子旁边的院墙上指了指。莫尔根顺着墨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院墙上并排钉着十几个铁环。每个铁环油光发亮,显然是经常的使用。
莫尔根比量了一下那几个铁环的高矮,思量道:“莫非这些铁环是拴马用的?可是为什么好好的拴马桩不用,却改用这些破铁环了?”
“大人慧眼,这几个铁环正是拴马所用。这些年来中原的年景不好,几乎年年都在加税,除了三饷之外,每年地方上还不知有多少的苛捐摊派。便是这些富户人家也经受不起这样的催缴。所以这家的家主才砸了门口的拴马桩以作韬晦。
可是虽然拴马的桩子砸了,但这家并未就此败了,还时常有骑马的宾客前来拜访。无奈之下只好在墙上临时钉了一排的铁环,作为拴马之用。
您看那铁环被磨得锃亮,显然宾客不少。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能有如此多骑马的宾客前来拜访。您说这宅子里的家底还能薄得了吗?”
莫尔根闻听墨九的一番话鼓掌大笑,愈发的觉得墨九实在的有用。众人边聊着,边出了这所大宅,翻身上马。继续寻找可供抢掠的富户,不知不觉之间,离耿仲明的中军越来越远。
一路上并没有多少顺军的抵抗,偶尔出来几拨市井大侠,也被莫尔根等人随手射倒。比寻常郊外射猎还要轻松自如。
这时候莫尔根等人遇到的大侠与先前在城门时遇到的大侠还有些不同。原来城门口遇到的那些大侠虽然衣饰夸张,但也豪奢华美。
如今这些大侠衣衫却极其单薄。一个个好像在寝宅之中的打扮。有的只穿了一件中衣,随手拿了根木棒或者石块就冲了出来。
当然,无论是衣着夸张怪异还是单薄裸露,这些大侠本领都一样的不济。还未等冲倒众人面前就被乱箭射倒,纷纷毙命。
要说莫尔根等人白甲巴牙喇的称号可真不是浪得虚名,百步之外,弓弦响处,可以说箭无虚发。
也是莫尔根等人故意在墨九等汉兵亲丁的面前展露本领。敌人中箭的地方多为喉咙,心脏等要害部位。几乎没有例外的。
亲丁们自是齐声夸赞白甲兵的武艺高超,箭法精绝。而莫尔根等人也是洋洋得意,面露得意之色。
一路上众人兴致颇高。可墨九却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白甲兵又是抢掠,又是收刮。在鲜血和金钱的双重刺激下,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可墨九却觉得他们似乎已经离开耿仲明的中军有一段时间了。
而让墨九奇怪的是,中军那边传来的喊杀声却始终都没有停过。显然是城内的抵抗一直都在进行。要知道耿仲明的部队都算上可是足足有万余人的。这么长的时间,仍然没有平息城内的抵抗,这事可是有些蹊跷。
更让墨九隐约感觉有些不对的是今天遇到的这些大侠们,无论是城头上的,城门口的,又或者是被自己马踏而死的那个和尚,甚至还有被莫尔根等人随手射杀的这些零散的大侠。这些人都有一个共通的地方,就是不怕死。
要说墨九从军多年,不怕死的人见过无数。可是那些不怕死的人和今天遇到的这些大侠们完全不同。
战场之上,或战鼓敲起之时,或同胞倒地之时。最是让人血脉偾张,忘却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墨九见过不顾一切向敌阵冲去的死士,也见过怀里抱着燃烧的“万人敌”,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英雄豪杰。
这些英雄豪杰,身上都会迸发着那种不顾一切,一心赴死的决绝气势。
可今天这些的大侠,一个个表情淡然,眼神毫无波动,冲锋的时候却像赈灾时候一拥而上的饥民。完全不在乎前面的枪林箭雨。
说起这些大侠们战阵上的表现,可能用慷慨赴死这个词来形容都不准确,说句难听的,简直就像去抢着投胎一般。
不穿盔甲,不举盾,一个人拿着根木棒或者砖头,就敢跑过来冲击几百严阵以待的方阵。这不是白白送死又是什么?
偏偏这些主动送死的大侠们还是满脸的无谓,好似乡间顽童互相嬉闹,玩骑马打仗一样。哪怕最后断手断脚,身负重伤的时候,大侠也依旧神色如常。甚至哼都不哼一声。
墨九看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投降的大侠。即便是身受重伤,也都不吭一声。随手拿起身边的武器,果决的自裁身亡。
而脸上却已经平静如常,丝毫没有痛苦或者决绝的神色。
俗话说事有反常必为妖,虽然这些大侠看不出任何的威胁,但墨九总觉得今天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正当墨九不断思索今天所见所闻之时,莫尔根突然用马鞭指了指前方,道:“那是什么?”
墨九顺着莫尔根马鞭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户高墙大院,院墙比平常所见的宅子外墙都要高出许多,好像是潼关城内的什么办公衙门。
透过院墙望去,在院子的深处赫然的竖着一杆黄色的大纛旗。
那旗子足足有两三丈高,虽然离得还远,但是看得十分清楚。旗子上金葫芦罩顶,左右白色火焰,下面几尺长的黄色旌穗随风飘摆。旗子中间绣了五个大字“泉水复活点”
“回大人,那是大纛旗!”
战阵之上,黄色属土。所以凡是中军,中营都用黄旗。而纛旗又分坐纛旗和大纛旗。坐纛旗绣的是阴阳五行,大纛旗绣的是文字。一般来说大纛旗最是高耸,旗身长方,下面又有老长的旌穗,所以非常好认。
莫尔根自小经历战阵无数,怎么可能认不出大纛旗。不由冷哼了一声,道:“我还不知道那是大纛旗么!我是问上面绣的什么字?”
莫尔根虽然汉语说得不错,但是这汉字却认识的不多。
“这个.....”墨九望着大纛旗上面的几个字,心中也是疑惑。
这大纛旗又叫做三军司命旗,他所在的位置,必定就是军队中主帅的位置。有时候扎营的时候,也会和坐纛旗一起,竖在中军行辕的门口。
大纛旗上的文字一般绣的都是武将的官职,当然也有一些特殊的情况会把武将的姓氏也连带着绣上去的。
只不过这眼前这杆大纛旗上的“泉水复活点”五个字,到底是对方主帅的官职还是姓氏,这五个字又该如何的断句,墨九可真的不懂了。
然而不懂,却不代表不能瞎编,墨九不愿毁了自己在众白甲兵心目中百事百通的形象。于是硬着头皮瞎编道:
“大人,这大纛旗上绣的是‘泉水复活点’五个字。这五个字按属下看,却要分开来读。
这‘泉水’二字么,是姓氏!万历年时明国援朝,当时俘虏了一大批倭国人。后来这些倭国人留恋中原文化,便不再回国,反而在中原定居下来。
这些留下来的倭国人姓氏古怪,有井下,有田间。我看这泉水二字便是倭国的姓,想来是这伪顺流贼逆天造反,却找不到正经的读书人担任官员。于是不知道从哪找来个倭国人凑合顶事,所以才在旗子上绣了泉水二字。
至于这个‘复活’么,想必是伪顺的官职。王维有诗云:‘长安千门复万户,何处躞蹀黄金羁’说的就是这个官职。
伪顺崇尚前朝旧制,连西安都改名为长安,更是时不时的就从书本里找些奇怪的官职来任免,按照诗中所说,一个‘千门’加上一个‘万户’,大概就是一万零一千户的样子,职位基本上就跟我们的固山额真差不多吧。
最后的这个‘点’字,我估摸是个白字,应该通‘典’。就是典吏的意思。一般来说主官身旁的文书才叫典吏。
所以据卑职看,这大纛旗下的主帅并非什么万户一类的大官,而是万户身边的一个典吏而已。
莫尔根听得直皱眉头,又是倭国人,又是唐诗的,怎么听着都不靠谱,不过这一路上,墨九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形象又太过深入人心,不禁犹疑道:
“按照你的说法,这个大纛旗上面绣的是一文官了。可是为什么潼关的中军行辕会竖一个文官的大旗?”
墨九想这个问题倒还真不好回答,可既然已经编到这个份上了,也不能不说,于是道:
“今天早上,我一直不辍眼珠的盯着马世耀。即便是城头大炮炸膛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没离开过马世耀的身边左右。我觉得那个时候,马世耀似乎也措手不及,非常的意外与慌张。
我猜想马世耀很可能真的想投降我大清,只不过是城里这个复姓泉水的倭国文官死心眼,他们最是崇尚什么玉碎的文化,宁死也不愿投降,所以才想出城头炮击暗算的诡计,逼迫马世耀顽抗我大清天军。
只可惜这些文官舞文弄墨或许还可以,点火操炮却是一窍不通,所以才有了城头大炮炸膛的闹剧。
如今城里的抵抗,我看也是这倭国典吏组织的,所以大纛旗上不书巫山伯马世耀的名头,反而写了一个倭国文官的名字提振士气。”
墨九信口胡说,最后竟然意外的编的圆全。莫尔根回忆了一下城内所遇。果然如墨九所言,这些大侠武艺战阵一塌糊涂,只知道埋头傻冲。确实像文官一窍不通,胡乱指挥军队的样子。
而且文官因为没有军权,无法调动大顺军队。于是只能找来市井大侠帮忙守城。这样一来的话,事情还真或许说得通了...
当然,这些也都只是凭空的无端猜测,可不管答案如何,如今潼关城的大纛旗就在眼前,不由得莫尔根不心动。
要知道夺旗和斩将的功劳可是同样重要的。只因为在战阵之上,尘土飞扬。士兵打仗听令全靠鼓号和旗子指挥。这中军主帅的旗子更是将士心中胆气的来源。
只要帅旗不倒,无论战阵如何凶险。所部的士兵知道自己主帅还在指挥,心中自然不慌,也会按军令部署行事。
可是一旦帅旗被对方夺了。那说明中军有变,说不定主帅已经被敌人斩杀。兵败也在顷刻之间了。
所以如果谁能在战场上将对方的大纛旗砍倒,那功劳和阵斩对方主帅也不遑多让。
莫尔根等人原本只为了掠抢些财物,可不知怎么兜兜转转,竟然转到了敌人中军行辕的后面。
虽然莫尔根一路上很是发了几笔小财,但是和夺旗的功劳比起,却不可同日耳语了。
听着远处还此起彼伏的锣鼓喊杀声,就知道城内的巷战还在继续。若自己这时候能趁机砍了敌人的大纛旗。那将来论起攻取潼关的功劳,自己可得排到首位了。
想到此,莫尔根心头一热。急忙归拢了仍在四处掠抢的属下,准备冲入院内毁旗立功。
而墨九望着不远处飘摆不定的黄色大纛旗,想着这狗屁不通的“泉水复活点”五个大字,心中不安的预感,却越来越是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