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话在武当湖上空飘荡,翻越荆棘丛林,沿着川流不息的河道,跋山涉水到达天涯海角,一个月以前所有的人还都跪拜在他的脚下,奉他为天之子。
“无绝,记得那天勤王的大臣和魏国公要你夺回皇位吗?”
“哈哈,类无贵贱,我非九五之尊,皇位难道只属于我吗?”
朱允炆指着岸上一群在草丛中漫步啄食的野鸡。
“石头哥,你有没有注意过它们?”
“没有,难道你认识它们?”红石毫不在意地对那群野鸡投去一瞥。
“嗯,我认识它们,这一个月来,我给这三十几只鸡都取了名字,那只全黑羽毛的就叫小黑,那只黑白相间的就叫条纹,那只鸡冠最红的就叫顶红……”
“行行行,别说了,你这名字取的也太草率了,再说我也不想知道谁是谁,免得哪一天宰它们的时候,我会下不了手。”
“石头哥,在给它们取名字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个情况,每天都是同样的三十六只鸡到这岸边来啄食。”
“这有什么稀奇的?”红石又对野鸡投去一瞥,他正巧看到了小黑、条纹和顶红。
“哈哈哈,你不了解野鸡的习性吧。它们好斗,如果从其他地方抱来一只鸡放在这群野鸡当中,那只外来的鸡准得死。”
“嗯,这倒是。”红石想起了长安的斗鸡大赛,鸡飞狗跳,鲜血淋淋的场面犹在眼前。
“它们虽然好斗,但是这三十六只野鸡却一直相安无事,没有相互伤害,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他们已经确立了一个群体,如果相安无事的话,蛋的产量就会比较高,呵呵,野鸡尚且知道这个道理,更何况是人呢?”
朱允炆的视线越过群山,眺望着南面的天空。
“无绝,没想到……”
红石仅存的一点担忧在瞬间冰消瓦解,不仅如此,惭愧与濒死之鱼的喘息一起爬上他的脸。
“哈哈,石头哥,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告诉你一些秘密,我在皇宫里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一些当时以为是荒唐的念头。
比如,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当皇帝?还有大明律说,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有一言九鼎的皇帝,怎么可能人人平等?”
“无绝,你可能是古今唯一一个这么想的皇帝。不瞒你说,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不过我俩位置不同,你作为一个皇帝会这么想,实属难得。”
红石望着朱允炆,他很难将眼前这个脚踏露趾草鞋,头顶竹编斗笠,可以谈笑过往,云淡风轻的人和被朱棣打败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我虽是一个皇帝,但这么想也未必难得,你知道吗,当时我在金銮殿的宝座上坐如针毡,有多想溜之大吉,呵呵!”
朱允炆黝黑的脸傻傻憨笑,衣襟被风吹开,露出白皙的胸脯。
“无绝,我想说不定以后真的会没有皇帝,当皇帝的就不用发愁了,当不上皇帝的也不用争夺皇位了,那岂不两全其美?”
“废除帝制?好!我大力赞成!”红光透过黝黑的皮肤,朱允炆的脸散发出别样的光华。
红石从怀中掏出装着玉玺的紫檀木盒:“给你。”
“这是什么?”朱允炆两眼放光,小心翼翼接过红石送给他的礼物。
当他看见木盒里熠熠生辉的玉玺时,眼中好奇的光彩和珍惜的神情全然退去。
他将木盒举到船边,手掌倾斜,木盒滑入湖中,在一个转瞬即逝的响声中,永远埋藏在湖底深处一个黑暗的角落,与淤泥鱼虫为伴。
“哈哈哈!”两人仰头大笑,船身轻轻颠簸,船上的鱼全都因此得以逃之夭夭。
夏末一个凉爽的黄昏,握瑜上了武当山,因为心怀怨言,他好奇的天性得到了遏制,他没有在沿途驻足片刻,没人感受绮丽风景带来的享受。
一见到红石,握瑜阴沉的脸着了火,不顾德高望重的白年道长和曾经必然会令他瑟瑟发抖的皇上朱允炆伫立一旁,他用力丢下身上的包袱,背对着红石,坐在进门的台阶上,生起闷气。
“舅舅,你来了?”红石赶忙放下茶水,跑到门边,蹲下身来。
“舅舅,怎么了,路上出事了?”
“出事了!我的外甥把我一个人撇在京城,自己却在这名山大川闲情逸致的喝茶,你说是不是出大事了?”
握瑜恶狠狠地盯着红石,精神抖擞得像是准备战斗的勇士,而在片刻之前他还人困马乏。
“舅舅……”红石撇着嘴,委曲求全的样子着实可怜。
“我错了,但是这也是情非得已……京城大乱,我又不知道你在哪,这不,一得到消息你在腾飞客栈,我马上就和你联络了,说要去接你,你又说不用……”
红石的话好像戳中了握瑜的伤心处,他愤怒的脸看起来平添了几分悲痛。
“如果你一直都没有我的消息,那我们是不是又要天各一方了?”
他伸出手在眼角搓了两下,消灭掉有可能流出的眼泪。
“舅舅,怎么会呢?我们的缘分非同一般,在朝鲜都能遇到,更何况是在这中原?”
红石转头向白年道长和朱允炆求救,他们兀自像刚才一样洒脱,对红石的处境置若罔闻。
握瑜把手伸进怀里,哆哆嗦嗦地取出一封信和一面铜镜交给红石。
“拿去!”
其实比起自己的失望,他更在乎的是,担心大哥的信和遗物不能交到红石的手中。
红石接过信和铜镜,眼睛没有离开过握瑜的脸,那上面好像写着非同寻常的暗示。
“舅舅,别生气了啊,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别气坏了自己。”
红石边说边拆开信,不熟悉的字迹出现在面前,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过释沙竹写的字。
“石头,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很怀念在象山,在我的小屋里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虽然你拜我为师只是因为想学变戏法,你每天看到的,想到的都是变戏法,而对我这个师父视若无睹,但是我还是很珍惜我们师徒的情分。我的一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并且一直以你为荣。
石头,我必须向你坦诚我的真实身份。我是宝通手下八大风巫之一——不周。我的一生被一个最可笑的玩笑愚弄,身不由己做了许多错事。如今我什么都明白了,但是错误已经铸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宝通,或许是他杀了我。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肯定是他杀了我。不过我不后悔,我向他刺出了剑,这虽然不足以弥补我的过失,但是可以让我心安一些。
此刻,我看到面容憔悴的知因正在和我下棋,向我倾诉他丢失女儿的毕生遗憾,他信任我,但是我却出卖了他。他最终死在我这个三十年的朋友手上,是我把黑乌海放在了农青云的屋中,农青云才对知因下了杀手。
我没有机会和他认错,我们不会再碰到,他在天堂,我在地狱。石头,希望你能帮知因找到女儿,虽然阴阳两隔,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会在冥冥之中成全他们的父女之情。
石头,我这可悲的一生中最幸运的事除了和你的师徒之情,就是前天在应天的街头遇到了你的舅舅。这两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可以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托你的舅舅转告给你,但愿你能记着我这个不称职的师父,每年清明为我上一炷香。你的师父。”
“师父……”
红石呓语,双手无意识的抚摸着铜镜,久久在回忆中穿梭,那些恨远远大于爱的记忆片段好像玩弄了他。
握瑜垂下头,泪水连成串落在尘土上,他紧闭双唇,誓死守着对大哥的诺言——不能告诉红石他的真实身份。
几天以后,武当湖上又多了一个渔夫。
从山上到山下,从岸边到湖中,从满船的鱼到鱼儿全部逃脱,握瑜不停讲述京城发生的事,不管红石和朱允炆愿不愿意听。
首先当然是从那场震惊朝野的大火说起,朱棣在朱允炆尸骨前的声声痛哭传到了家家户户,有人被他的善良感动,有人耻笑他的虚伪。
在各执一词的大臣谏言中,朱棣选择为朱允炆安排了隆重的葬礼,辍朝三日以示敬意。
三日后,朱棣登上了帝位,泯灭了建文朝的存在,将建文朝的四年改为洪武三十二年至三十五年,而定次年为永乐元年。
抹煞一个朝代必然要清除当朝臣子,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自是首当其冲,同时因他们而受牵连的人不在少数。
徐辉祖被投入大狱,徐妙云三番五次求情,朱棣执意不肯轻饶,大言不惭是为了要对得起齐眉山大战中被杀的大将李斌和白沟河战役中死去的官兵们。
一直坚守在朱允炆身旁并且在最后关头依旧满怀希望出城征兵的御史大夫练子宁、礼部右侍郎黄观、刑部右侍郎金有声等株连九族。
进京勤王的忠臣苏州知府姚善、宁波知府王琎、徽州知府陈彦回等目睹皇上逃脱,在对朱棣的讥笑中慷慨赴死。
铁铉锲而不舍地守着济南城,为着渺茫的希望,但那是崇高的坚持。
盛庸投降朱棣,但百姓都相信他是假降蛰伏,在街头巷尾最隐蔽的角落里还传出了盛庸暗中与铁铉密切联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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