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快步走出东宫,来时带着忧郁的念子之愁,去时带着恼怒的切齿之恨。
历经几十年皇权斗争的洗礼,他明白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的心像刀割一样,他咬牙忍痛,等待最后的证实。
潘御医战战兢兢的站在乾清宫的门外。
他来过乾清宫,不过都是和其他一两个御医一起来的,从来没有单独站在这伟岸的宫门之前。
宫门特别高,特别大,他渺小的就像一只蝼蚁。
他瑟瑟发抖,尝试找到一点什么东西支撑自己。
他举目四望,一只黝黑的乌鸦从他面前飞过。
“啊~!啊~!”乌鸦嘶哑悲怆的啼鸣把不祥之兆抛向了他。
“潘御医,请!”一个太监站在门内高声喊道。
潘御医不敢再犹豫,一脚跨进了火海。
朱元璋坐在桌子旁出神的盯着只肯露出一道缝的金丝楠木,它隐藏着自己与众不同的纹理,它的秘密握在狡猾奸诈的猎人手里。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潘御医伏地跪拜,他宁愿一直跪着,因为他的双腿软的支撑不起他的身体。
“过来!”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冰冷,七月的屋里像是飘起了飞雪。
潘御医使劲全身气力挪动到桌子面前。
光彩夺目的马鞍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恐惧。
“看看它有什么不同?”朱元璋指着露出的那一道金丝楠木。
潘御医顺着朱元璋的手指看去,他没有被绚烂的珠宝迷惑,敏锐地从沙里淘出了金子,就像他一眼就可以看出病人的患处一样,他看见了那一道切口。
“金丝楠木?”潘御医问道,心里的石头忽然落了地。
虚惊一场,一块木头应该没有能力对他带来多大的伤害吧?
“对,金丝楠木,看看它是普通的金丝楠木吗?”朱元璋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道缝。
潘御医凑上前去,他有了点底气,大着胆子提出一个要求:“皇上,臣可不可以……?”
“可以!你怎么摆弄它都可以,只要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朱元璋面无表情。
潘御医轻轻拨开碍事的白鹿皮,像查看了伤口一样娴熟的动作证明了他配得上皇上给他的俸禄。
他一眼看出了金丝楠木的纹理暗沉无光,和他用来打造心爱的虎皮鹦鹉的笼子的金丝楠木迥然不同。
“这……是金丝楠木?”他回头看了一眼朱元璋。
“你闻一闻它的味道。”朱元璋道。
潘御医的鼻子精确地在离金丝楠木两寸的地方停住了,他伸出一只手把金丝楠木散发出的气味扇到自己的鼻子里。
这是他多年来闻药材养成的习惯,既准确,又不会呛到自己。
他闻到了一股药味,夹杂在木头的气味中大行其道。
对他来说,再隐蔽的味道,只要是药的味道,在他的鼻子下都无处遁形。
他的心里一阵欣喜,幸好他的鼻子可以回答皇上这个刁钻的问题,通常的人未必有他这种能力。
他转过身来,打算向皇上报告。
朱元璋眼里的寒意浇灭了他的暗喜,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块木头未必就不会给他带来伤害,因为它是一块混着药味的木头。
斗大的汗珠蹿上他的脑门,冰凉得似乎马上就会凝结成冰珠。
“闻好了吗?它有什么不同?”朱元璋终于斜了潘御医一眼。
“皇上,它有一股药味。”潘御医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知道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
“什么药?”朱元璋平静的问道,好像早就洞悉一切,这令潘御医更加惶恐,看来这是一场审判。
“臣……不知道。”
“要如何才能知道?”
“必须……提炼。”
“要多久?”
“大概……三天。”
“朕有一个更好的方法。”朱元璋走到刀架旁,抽出一柄利剑。
潘御医扑通跪在地上。
他没想到皇上的暴怒比他想象得来得更早,自己剩余的时间比他想象的来的更短。
朱元璋利剑一挥,马鞍的鞍座断为两截,金丝楠木无奈地裸露出一整片,一整片暗沉的纹理。
“你把这木头煮了吃吧,朕相信不用三天就能见分晓。”朱元璋把剑扔在地上。
听到“哐当”的一声,潘御医才知道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潘御医拼命磕着还能动的脑袋。
“朕如何息怒?朕知道它是毒药,你这个御医却不知它是什么!朕留你这个废物做什么?太子就是被你们这一群窝囊废害死的!”
朱元璋的咆哮冲上了殿顶,黄瓦啪啪作响。
“毒药?”潘御医如梦初醒,“这是害死太子的毒药?”
“你现在终于承认太子是因中毒而亡的了?”朱元璋飞起一脚,狠狠踹向潘御医。
潘御医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脑袋撞上金丝楠木的圆柱,失去了知觉。
自从潘御医踏进乾清宫的那一刻,他的命就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
潘御医不知道自己何时上了天堂,这是朱元璋留给他的唯一恩惠。
在昏迷之中,朱元璋一剑了结了他与尘世的缘分。
朱元璋不允许皇宫中有活人知道太子死亡的真相。
他揭开了真相,却又要亲自掩盖真相。他的江山比任何真相都要重要。
他为太子心痛,可是他却无法为太子报仇。
秦王拖着病体奉皇上诏令来到了皇宫。
自从他被贬到云贵之后,父皇没有看过他一眼。
在太子的葬礼上,父皇和弟弟们悲痛的心紧紧团聚在一起,他的心独守黑暗,像鬼魂一样飘荡。
他的父皇放弃了他,他的家人放弃了他,他也放弃了自己。
大哥在西安出了事,他知道父皇和弟弟们都在怪他,甚至会把这想象成是他的阴谋——为了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
原先他或许是有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随着邓氏的离开,经历过被家人误解和孤立,他什么都不再想,只求父皇能原谅自己,弟弟能相信自己。
朱元璋的诏令像落入干涸稻田中的一滴水,朱樉的病体又焕发出了生机。
龙案上横放着一柄出鞘的剑,龙椅上的朱元璋眼睛里射出和凛冽的剑光一样冰冷无情的光。
朱樉伏在地上,消瘦的躯体失去了往日的气概:“父皇,儿臣错了!”
“错在哪了?”
“儿臣不该在斗鸡大赛上义气用事,儿臣不该逼得高丽人对大哥下手……”
“敢对你大哥下手的人恐怕不是高丽人,而是……”
“父皇!”朱樉抬起头来,被冤枉的恼怒扭曲了他的脸,“父皇这是何意?”
“何意?哼!看看这个,你就知道是何意了。”朱元璋把一截金丝楠木扔到朱樉面前。
金丝楠木翻了好几个跟头,溜到了朱樉的身后。
朱樉转过身,爬到金丝楠木面前,紧紧的抓起它,像是捏住了死敌的要害。
“这是?”朱樉大惑不解,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东西。
“哼!你不认得它?是不是因为它脱了精巧的伪装,连你自己都不认得了?”
“儿臣真的不知,求父皇告诉告诉儿臣这是何物!”
又一个东西从阶梯上飞了下来。由于它的体积更大,重量更重,它只翻了一两个跟头,就停在了朱樉的面前。
“马鞍?”朱樉的眼神从马鞍移到朱元璋身上。
父皇的举动实在奇怪,他不知道还有多少误会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
“没错,记得吧?这种举世无双的东西又有谁能忘得了呢?”
“儿臣从没见过它!”朱樉挺直了腰杆,决心拿出点骨气来。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不管是谁,不管那个人为了什么给他设下的这个圈套,他不能往里钻。
“哼!死不认账?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朱元璋的眼睛像尖锐的凿子一样正在凿开真相,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谎,他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儿臣发誓没有见过它,否则遭天打五雷轰!”朱樉没有退却,凹陷的双眼里发出坚毅的光芒。
“滚!带着它滚回你的藩地去!一辈子都别想再回京城!你的大哥不想见到你!”
朱元璋推倒面前的奏章,怒不可遏,恼怒自己看不穿朱樉,恼怒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论朱樉承认与否,他又能如何呢?他不会杀了自己的儿子,也无法改变太子病故的事实。
密探终于给晋王朱㭎带来了好消息——二哥在重病之中被父皇召回京城,回来之后精神恍惚,时常念叨“大哥”。
这意味着什么?
很显然,父皇召二哥回京城是询问有关大哥的事。
大哥能有什么事和二哥相关?除了导致大哥生病的西安之行,朱㭎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事。
西安之行,朱㭎也在场。原先他把更多的关注点都放在了四弟朱棣身上,现在回想起来,这场可恨的聚会恐怕是二哥精心策划的。
斗鸡大赛一年一度,为什么以前二哥从来不请兄弟们去观赏?
二哥自作主张把高丽人的斗鸡变成了酒桌上的菜肴,他明知道这样会挑起争端,也明知道大哥会主动出面化解争端。
狼砂是不是被二哥下在高丽人的泡菜中?还是在大哥吐血后,二哥虚情假意端来的药汤中?
一种又一种猜测你追我赶,出现在朱㭎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