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雏鹰一瘸一拐走到积水旁,把嘴伸进水里,喝得津津有味。
“小雏鹰啊,咱们也没啥吃的了,喝完了水就这么睡吧。过来,你冻坏了吧。我抱着你,你会暖和些。”
小雏鹰乖巧听话,一瘸一拐走回石头身边,依偎着石头。
太阳从西边落下了,洞里无天无日。不过石头看得见小雏鹰,小雏鹰也看得见石头。
他们相依为命,紧紧抱着睡了一夜。
正午的阳光很强烈,不过对洞底来说,它刚刚好。
石头悠然自得,以为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怀中抱着软绵绵的大枕头。
“嗯!”他惬意地呻吟,慵懒地翻转身体。
“咕咕!”一个声音立即回应他,把他从美梦之中拉出来。
在完全清醒之前,他揣摩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断定它不来自于府里。
当他睁开眼睛,看见阴暗的四壁,令他绝望的洞底,潮湿发霉的气味冲入鼻孔,他美妙愉悦的心绪一扫而空。
小雏鹰在他怀中轻轻蠕动,睁着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他的落寞瞬间被欣慰所替代。
尽管家里的枕头也曾给他无眠的夜晚带来慰籍,但他此时更需要的是与他患难与共的伙伴。
在这与世隔绝的洞里,没有任何食物,他很有可能过几天就会饿死,但是有了小雏鹰的陪伴,他少了些许慌张,多了些许镇定,无论是死是活,安然顺随天意。
“小雏鹰!”石头边呼唤边坐起身来,查看小雏鹰的伤口,“你的伤好了吗?看你精神还挺不错的嘛,至少比我好多了。”
经过一夜的休息,小雏鹰伤口上的红肿已经完全消失,许多针眼大的创口也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结痂。
“呵呵,你的毒全清除了。记住,别再去惹那些蜂群,直到你长出盔甲!”
小雏鹰“咕咕咕”地欢叫,扇动翅膀飞翔起来,在石头的身上盘旋片刻,随即直冲洞顶。他没有冲出洞口弃石头而去,在石头的视线之内,又飞了回来,
石头唇干舌燥,四肢无力,不舍与感激交错涌动,更添晕眩。他用手撑着石壁,勉强对迎面而来的小雏鹰挤出一个笑容:“小雏鹰,你飞出去吧。去找东西吃,去找你的爹和娘,在外边开心地生活,不要在这里等死。”
他气喘吁吁地把脸贴在石壁上,担心小雏鹰看到自己眼眶中的眼泪,也担心面对小雏鹰会更加不舍。小雏鹰飞到石头的头上,用尖尖的嘴轻轻捋着石头的头发。
“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但是你呆在这洞里会饿死的,快走!快走!”石头把头埋进臂弯里。
小雏鹰飞了起来,在石头上方一圈又一圈盘旋,翅膀带来的风在石头耳边拂过。
石头强忍离情别绪,始终埋着头,不敢再看它一眼。
盘旋了十几圈后,伴随着“唳”的一声尖锐鸣叫,小雏鹰英姿勃勃冲向高空,飞出洞口。
直到完全听不到任何动静,石头才抬起头来,望向遥远的微弱光亮:“小雏鹰,你要好好活着。”他泪如雨下,声音嘶哑,“你要好好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失去了心中唯一的支撑,犹如残尸败蜕,石头四肢一软,瘫倒在地上,又一次魄散魂飘。
世界上最甜最甜的果子应该集香蕉的浓郁,脆梨的淡雅,葡萄的沉淀和桃子的甜蜜于一体。果香在空气里飘散,汁水浸润干裂的嘴唇,甜蜜在舌头上起舞。在最动人的梦境中,石头心满意足地吮吸、咀嚼,咽下一个又一个美妙无比的果子。
“咕咕咕!”他又听到了小雏鹰温柔的叫唤,他不敢睁开眼睛,害怕连幻梦都失去。
“小雏鹰,你真好!你又来梦里陪我啦!”他舔了舔舌头,“来一起吃,我保证你绝对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
“咕咕咕咕!”小雏鹰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小雏鹰,看你兴奋的,叫这么大声。我也很高兴你又回来陪我了。”石头将小雏鹰攘入怀里,然而小雏鹰不安分的晃动还是把石头从梦境带到了现实。
小雏鹰就在石头面前,深情凝望着他。
“小雏鹰!我不是在做梦吗?”石头拍了拍自己的头。
“咕咕咕!咕咕咕!”小雏鹰舒展翅膀,欢快地拍了起来。
是真的!这不是梦!小雏鹰回来了!石头舔了一下嘴唇,咽了一下口水。他觉得好甜,像是蜂蜜。哪来的蜂蜜?
小雏鹰衔起一大块黄黑相间的东西放在石头面前,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六角形孔。石头对它太熟悉了,这是蜂巢!
“小雏鹰,你居然把蜂巢给我衔来了。这蜂巢上沾了这许多蜂蜜,难怪我觉得嘴巴甜甜的,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石头咽下的蜂蜜到了胃里,胃液开始旺盛地分泌,他的食欲像汹涌的潮水。在把蜂巢放在唇边之前,他没忘了先递给小雏鹰。小雏鹰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石头开始贪婪地吮吸蜂巢,不放过一个角落,不遗漏一滴蜂蜜。
小雏鹰在一旁欢快地扑腾,摇摆灵巧的身躯,立起尖锐的爪子,晃动弯钩般的鸟喙,舒展所向披靡的翅膀。
补充无与伦比的养分之后,石头焕然一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充满活力,体会到胜似神仙的怡然自得,唱起了母亲教的童谣: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一只手扼住朱元璋的脖子。
“走……开!朕……杀了你!”朱元璋一手拼命护住自己的脖子,另一手用力掰开对方勒住他脖子的手指头。
那手指头就像是钢爪一样,奇长无比,又硬又尖。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像一只蚂蚁一样任凭对方摆弄。
对方把他举了起来,他几乎喘不过气,双脚在空中乱蹬,身子沉重得马上就要和脑袋分离,在惊恐的瞬间体会到那些自缢的官员和妃子死前的感受。
可是,他是皇帝,没有人可以杀死他,只有他让别人受死。
“朕杀了你们!朕杀了你们!”
“哈哈哈!”对方轻蔑的笑声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身体里。他被重重扔在地上,身上捆着碗口一样粗的铁链。对方一直在笑,把他和毛骨悚然的笑声一起拖进黑暗。
“休想带朕走!”朱元璋直挺挺地坐起来,冷汗湿透了衣被。黑暗之中,梦魇的余孽仍在肆虐。他扑到床沿,伸手抓起藏在床底下的长剑,横竖胡乱劈砍,就像一个正在戏耍的疯人。
“皇上,皇上,怎么啦?”朱元璋的枕边人——恕妃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她的眼睛尚未适应黑暗,只听到“嗖嗖”的声响,床像在海上颠簸一样剧烈的摇晃。
弹指之间,她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她飞起一脚,把整床被子罩住朱元璋手中的长剑,双腿紧紧夹住被子,用力一抽。
利剑脱手,朱元璋总算完全清醒过来。他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怔怔地望着屋里的主宰者——黑暗,心有余悸,惶惶不安。
他这个奉天承运的真龙天子终究主宰不了万物。
他主宰不了噩梦。为了在他生命里除去噩梦,他宁愿舍掉美梦。他问过太医院里十几名御医能不能在睡觉的时候不做梦。御医面露难色,朱元璋知道没办法给自己的梦下一道诏书,让它们永远消失。
他也主宰不了记忆。有许多他试图遗忘的事情总是纠缠着他,在夜里变成噩梦折磨他。
记忆和噩梦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永远不会对他俯首称臣,它们永远要逆他而为。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犯上作乱。
“皇上,没事了吧?臣妾去掌灯。”恕妃像细雨一样温柔的声音没能滋润朱元璋的心田,他紧紧关闭的心门依旧在惶恐中挣扎。恕妃掌了灯,又吩咐宫女倒来一碗酸枣仁水。
“皇上,喝一口,安心神。”恕妃勺了一勺,贴心地先放在唇边吹了吹,再送到朱元璋嘴里。
朱元璋木讷的张开嘴巴,他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也喝不出滋味。光亮之中,他感觉到一丝安全。喝下几口酸枣仁水后,朱元璋煞白的脸色渐渐恢复红润,茫然的眼神有了光彩。
恕妃替他擦了背,换了衣服。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将那些不长眼的邪魔所带来的晦气通通赶出体外。
恕妃没有再开口,直到朱元璋愿意吐露心事。
“朕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皇上,梦境是反的,皇上不必太挂怀。”恕妃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如果皇上做了一个好梦,她会说梦是预兆。
注:引张养浩《山坡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