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所受到的挫折在黑夜里变成一阵阵嘲笑惊扰他的安眠时,意外的收获从天而降。
他发现每隔两三日,玉兰便要在午饭之后出门,半个时辰内回到吴家,来去鬼鬼祟祟,慌慌张张,生怕有人发现。
石头如获至宝,准备跟踪玉兰一探究竟。
午饭后,玉兰关好小姐的屋门,一如既往走到院中四下张望,见并无旁人才匆匆走出院门。
石头紧紧尾随其后。
秋日的暖阳散漫无序,善解人意的微风四处停留,意志坚定的信鸽匆匆而过,它们都没有为石头指明方向。
玉兰常常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仿佛是一条蚯蚓,始料未及的钻入土里,又出其不意地探出头来。
终于在狭长山谷的尽头,玉兰走进了一个荒废的农家小院。
石头躲在一旁等候。
很快玉兰就从农家小院里出来,毫不珍惜一路跋山涉水,径直回头往吴家方向走去。
等玉兰的身影再次隐没的时候,石头踏进了农家小院。
院子里一个深褐色的瓦罐在窜着火苗的炉子上炙烤,散发出浓厚刺鼻的中药气味,药汤“噗哧噗哧”顶着瓦罐盖奋力扑腾,偶尔挣脱出来,顺着瓦罐边缘往下淌。
院内没有人。
石头探头探脑后觉得毫无必要偷偷摸摸,挺直腰杆大声喊叫:“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谁呀?”一个老道士从里屋走了出来。花白的长须和长发凌乱邋遢,丧失了原本该有的道骨仙风之气。
一双眼睛小但聚精会神,好像可以看穿任何东西。但他喜欢半侧着脑袋,看的同时绝不能屏蔽听觉。
老道士瞥见是个年轻小姑娘,面露诧异之色,琢磨刚才粗犷的喊声是否从石头的嘴里发出,他怪声怪气道:“知道这是哪吗?”
“道长,刚才那姑娘进来干什么?”石头憋着嗓子,对刚才的一时大意懊悔不及。
“哪有什么姑娘?我老道替人看病抓药,这里只有病人,不曾见什么姑娘。”老道士走到瓦罐前,徒手提起盖子,似乎他已练就无坚不摧的铁砂掌。
“是!道长。刚才那位病人进来抓药吗?”
“你进来干什么的?你是来抓药吗?如果不是就请回。”老道士恪守尽职,作为一个郎中,不能泄露其他病人的情况。
“我是来抓药的,刚才那个姑娘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主人吃了道长配的药方,不见好转。她怀疑玉兰动了手脚,让我再来抓一副药。”
石头见招拆招,暗中得意自己与生俱来的灵敏反应。
老道士“呼”地吹出一口气,试图将那些板结在一起的胡须分散开来,胡须齐心协力抱团贴在老道的人中,不肯飞扬起来。
老道士翻着白眼,带着雪上加霜的悲壮怒吼:“再抓一副?那会吃死人的!”他挥挥衣袖,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我们家主人怀疑道长连病都诊错了。”石头火上浇油。
“什么?我会诊错病?你家主人男声男相,实乃阴阳失调,阳盛阴衰之症。当以人参、蔓荆子、女贞子和枸杞子升阴降阳,何错之有?”
“男声男相?”石头错愕不已。
“既然信不过老道,以后别再来了!”老道士回头抓起炉子旁边的蒲扇,像赶苍蝇一样把石头赶出门外。
石头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根据道士的话推断,吴家小姐阴阳失调,阳盛阴衰,从而表现出男声男相,必须以人参、蔓荆子、女贞子和枸杞子升阴降阳。
他在医书中也看到过类似的病症以及医治方法。这种病在当时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病,所以玉兰来这里拿药总是偷偷摸摸。也难怪吴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人都躲着。
海大叔到底是给吴平正看的病,还是给吴家小姐看的病呢?海大叔喊的是吴平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到吴家的当天夜里,石头便去翻找玉兰倒掉的药渣。
果然正如那老道所说,药渣里有蔓荆子、人参、枸杞子、女贞子。这确实是男声男相之症的用药。
石头决定寻找机会见一见吴家小姐,听一听她的声音,以便进一步确定。
午饭后,玉兰又出门去找老道士抓药,石头端了一碗莲子木耳羹来到吴家小姐屋前。他敲了敲门。
“玉兰,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是一个原本粗哑但极力用娇羞的声调和鼻音来掩饰的声音。
石头大惊失色,他还没有把男声男相的病症想的如此具体。当这种声音传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感觉到耳膜被一些碎片划过,那是恐惧和揪心的共鸣。
石头没有回答吴家小姐的话,他担心吴家小姐听到来人不是玉兰,可能不会让他进屋。
他推开门,轻手轻脚,屏息凝神。
吴家小姐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手里捧着一幅刺绣专注入神,她的目光在一根根丝线中游走,手指上下起伏,毫不犹豫,如行云流水。
“小姐,是我。厨房炖了莲子木耳羹,我给小姐送一碗来。”
“哦。”吴家小姐应了一声,随后意识到来人不是玉兰开始惊慌失措。她迅速站起来,背对着石头,始终低着头。
“放那儿,你出去吧!”她的身体微微发颤,尽管极力控制,却没有达到效果。
石头慢慢靠近桌子,眼睛死死盯着吴家小姐,她的侧面勉为其难映入石头的眼帘。
吴家小姐的喉结处向外突起,下巴以及嘴唇上方留有刮过胡子的痕迹,皮肤虽然也算白净,但较女子而言,还是略微粗糙一些。
石头慢慢放下莲子木耳羹,试图寻找藉口多逗留片刻:“小姐……”
“出去!”吴家小姐恼羞成怒,未加掩饰的声音暴露无遗。她用宽袖挡住脸庞,侧过身体,把刚才那幅刺绣向石头砸来。刺绣在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落在莲子木耳羹上。
盛莲子木耳羹的瓷碗剧烈的晃动了几下。汤汁迅速向桌子的四个角扩散,在桌沿边徘徊片刻,又继续着它们的不归路。
“对……对不起!”石头知道应该马上离开,甚至不能顾及这一桌一地的莲子木耳羹。他仓皇逃出了吴家小姐的房间。
石头心有余悸,不是因为将招致主人责骂的莲子木耳羹,而是因为吴家小姐的声音,吴家小姐的喉结,吴家小姐那想隐藏却无法抹煞的胡茬。
这些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石头百感交集,恐惧、同情、担忧和疑惑。他想要的答案还是没有找到。
吴家小姐男声男相与吴平正有什么关系,与海大叔的心病又有什么关系?
这许多问题就像无数的小蛇在他身上缓慢蠕动,搅得他日夜不宁。
又过了半月有余,他碌碌无为,想查的事再也没有进展。
玉兰依旧每隔两三日去找老道士抓药。吴家小姐禁止他再踏入她的房门一步。吴老爷和吴夫人或许听了闲言碎语,又或许吴老爷摸丫鬟屁股被石头看见,他们都不再对石头寄予厚望。
一月前,他雄心勃勃地要为海大叔的心病找到病因,看来这一切都是他这个从小在金窝里长大,未经世事的小子的天真想法。
他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成为不了英雄。
在一夜坠入深渊的梦魇后,无精打采的石头打算在黎明时分离开吴家。
他收拾好包袱,推开屋门,半明半暗的光线和安静得几近凝固的空气沁人心脾。
他深吸了一口秋日的凉气,原本只为提振精神,从没想到这口气会变成一把刀,在他腹中无情搅动。
石头捂着肚子往茅厕跑。
在茅厕门口,他撞上一人。这个人正要从茅厕里出来,两人撞了个满怀。
昏暗中,对方尖叫了一声,这一声足以惊醒院子里的十几口人。
与石头相撞的人是玉兰。
她很在意手上提着东西。踉跄的时候,她用另一只手紧紧的护住那个东西,东西保住了,
上面盖着的布滑落了下来。
一个铜制的夜壶在黎明的晨曦中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惊醒了花圃里的茉莉,唤醒了屋檐下的燕子,戳穿了一切伪装。
玉兰捡起地上的布,没来得及盖住光芒万丈的夜壶,扭头就跑。此时还有什么比跑更重要的呢?如果地上有一个洞,她也会马上跳进去。
石头离开了吴家,他幸运的找到了答案。
海大叔的疯病,他和青敏去拜访的吴家、张家、王家、耿家和钱家,吴老爷为吴平正送行特设的宴席,还有吴家小姐的男声男相,终于,他把它们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了然于胸它为什么会发生。
青敏见到石头心花怒放,把所有的想念化作无休无止的问题。
“你到吴家这么久,我都担心死了。他们没识破你男扮女装吧?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被他们赶回来了?查到什么了?海大叔为什么一直叫‘吴平正’?”
“我……喝口水。”石头唇干舌燥,艰难的吞咽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