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叔,没有人来……”石头才靠近海大叔,他就面壁蹲下,蜷缩成一团,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小敏也走过来,伸出手熟练地抚摸着海大叔的头和背,柔声道:“大叔,别担心,没人来看病。他是石头,他是来和你一起玩的。”
海大叔牙关打颤,口齿不清,嘟嘟囔囔地说:“不看病……不看病……”
“好,好,不看病。”小敏低声安抚,直到海大叔平静下来。
当晚,小敏和海大叔在两间里屋内睡下,石头在外间一张小敏给他铺好的草席上躺着。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月光像瀑布一般洒在前院。那些奇花异草或许也无法入眠,沐浴着银灰色的光亮,有的相互交头接耳,有的低首想着心事。
两只侧裸蜣螂披星戴月,同心协力奋力推动一个牛粪球,金属般的腹部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从未曾多愁善感的石头鼻子一酸,为他们的精诚协作几乎落下泪来。
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他无限感慨心驰神往的江湖不止有激动人心的英雄侠义,更多的是险恶无常。
释沙竹和农青云是否真的像他原来以为的那样是个十足的败类呢?
小乞丐说的也有点道理。知因禅师已是个垂暮老人,他还有多少时间能活在这世界上?他能找到女儿的希望又有多少?就让他这样带着遗憾死去,难道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吗?
谎言对农青云来说是为了得到神农鞭,那么对释沙竹来说又是为了什么呢?
知因是他二十多年的好友,他怎么会害知因?
他当然希望知因好,他希望知因在晚年的最后时光得到一点欢乐。哪怕这欢乐背后掩藏着欺骗,只要知因不知道真相,欢乐就是欢乐。
石头原谅了师父释沙竹,不过对于农青云,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完全肯定农青云是个自私狠毒的人,为了得到神农鞭不择手段,甚至可以杀掉知因。
他为了扫除障碍,已经对石头下了杀手。最令石头痛心的是,小乞丐竟是农青云的同谋。他怎么敢相信这一两个月和他情同手足的小乞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他在地上踹了两脚,飞起的沙石惊动了隐蔽在暗处的夜行性鸟类,几下急促扑打翅膀的声音表明它们在飞速撤离这个危险地带。很快一切又复归平静。
石头蹲下身子,惭愧的轻轻拍去一朵紫色小花上的沙泥。
“小花,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小花的紫色更加浓厚,似乎用石头茫然费解的语言做出自我介绍。
“哦,”石头给予了积极的回应,“你能治什么病呢?头疼还是肚子疼?”
小花出乎意料的摆动了一下,似乎在得意洋洋地炫耀。
“呵呵,看把你得意的!海大叔对你很好吧?他每天都照顾你们?现在他病了……”
石头黯然神伤,虽然以前从来没有和疯癫的人接触过,但他知道那种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事也记不得的感觉一定很不好。
石头在紫色小花前发了一阵呆后,被凉风催促着回到屋中。
他刚躺下,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侧耳倾听身旁的动静。
那个人好像踮起了脚,步履轻盈,从外间拿了什么东西后小心翼翼开了门,又从外边把门掩上,最后才没了声响。
石头赶紧爬起身来,推开门。门外空无一人,紫色小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回到屋里,点亮烛火,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那根放在墙角全屋最耀眼的铜棒失去了踪影。
他大惊失色,以为屋里进了窃贼,刚想张口呼叫,就意识到窃贼不应该从里屋出来。他捂住嘴巴,轻手轻脚走向里间。
两间里屋并排,一间在左,一间在右。他先看了左屋,海大叔在熟睡中,发出沉闷的呼噜声。他又看了右屋,空无一人。
他的手心开始出汗。
刚才出去的是小敏?这么晚了,她拿着海大叔的铜棒出去做什么?她是不是背着海大叔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要不要赶紧告诉海大叔?
这些荒唐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后,沉寂的黑夜用肃穆逼迫他恢复理智。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嘲笑自己被农青云的险恶迫害得无端妄想揣测。
小敏和农青云显然是两类人,她善良热心,毫无怨言地照顾海大叔,又怎么会加害于他呢?
海大叔已然成为一个不能自理的疯子,谁又会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多费心思呢?
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静静地躺下,努力摒弃那些不合情理的猜测,不知不觉中进入曲折离奇的梦乡。
在一个斜坡的顶端上,两只通力合作的侧裸蜣螂俯瞰它们走过的艰难道路露出欣喜的笑容。
在笑容消逝之前,其中一只侧裸蜣螂忽然跳到牛粪球之上,用长满锯齿的强劲前足紧紧抱住身下之物,试图将之据为己有。
另一只侧裸蜣螂面对同伴的背叛惊慌失措,顶起触角,保卫辛勤劳动的果实。
然而,上天赋予了它完美无瑕的劳作技巧,却剥夺了它深谋远虑的禀赋和攻城略地的本领。
一番恶战之后,它带着残缺不全的肢体,形单影只漠然望着寂寥的星空,闪亮的铠甲黯然失色。
翌日,等石头醒来的时候,小屋已经送走了温柔的月光,迎来了绚烂的太阳。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拖曳还未完全清醒的身体踉踉跄跄冲到里屋右间。
小敏正弓着身子打扫屋子,看到她模糊的背影,石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小敏!”他的情绪徒然激动起来,还未打开的喉咙有些嘶哑。
小敏转过身来,惊慌的看着石头:“你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哦,没事,没事……”石头赶紧转过身,为掩饰尴尬伸了个懒腰,“我……就是来和你打个招呼,昨晚睡得真好,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呵呵,谢谢那床席子吧,是海大叔编的,用这谷里最柔软的草。”
“哦!我看看海大叔去!”
海大叔还在酣睡,石头在他的屋里看到了满墙的书。
平时他最讨厌书,看到书就会溜之大吉。家里的书房是他唯一不愿去的地方,书童读书是他最快乐的事,因为他觉得有人在帮他做一件天底下最累的事。
可是在这离家千万里的地方,他忽然发觉,书并没有原本那样面目可憎,或许是没有人逼他读书了,或许是变戏法培养了他对待事情专注的性格。
墙上的书被一层层简陋的书架隔开,有的泛黄,有的夹着羽毛标记重要内容,有的没有完全插入以便随时取用,每一本似乎都已被读过数遍。
“《神农本草经》?”石头看到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本很难让人注意不到的半尺厚的书,他凑到近处,“这不是神农宫的书吗?怎么在海大叔这里?”
石头见过这本书,在“神农尝毒大考核”中,神农宫的弟子每人都手持一本《神农本草经》。自以为与他有机会深交的雍门广曾经详细的和他介绍过神农宫的情况,自然也提到了这本书。
《神农本草经》可以算是神农宫弟子的基本理论用书,从他们入宫第一天起就开始学《神农本草经》,学到任何高级的阶段都不会放下它,就连宫主农青云也要时不时翻阅。
它不仅有最基础的理论,是打下医药基本功必不可少的书籍,还层层递进,引领着学习者向越来越深层次的理论进发,提高医学和药学的水平,甚至值得一个学习者贯穿一生来学习它。
它可以为最先进的理论提供基本佐证,对它的反复研究往往也能得出新的研究成果。
“哦,是吗?这我也不知道。你对医书很了解吗?”小敏听到了石头的自言自语,走了进来。
“不了解,嘿嘿,我就是听说。”
“海大叔以前除了看病,就在这里看书。现在这些书没人看了,不过我每天都会给它们掸掸灰,免得以后海大叔清醒过来,看见他的宝贝书这么脏会责怪我的。”
小敏拿起边上的鸡毛掸子,轻轻拂过《黄帝内经》、《吴普本草》、《饮膳正要》、《伤寒杂病论》、《千金方》……
海大叔醒来后,默默无语走到前院,蹲在地上摆弄花草。记忆已然逝去,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习惯。
这些花草没有辜负他的无心照顾,长得欣欣向荣,期望着有一天又可以被用以治病救人,发挥不可估量的价值。
花草得到滋养后,海大叔走进屋内,拿起铜棒,坐在木凳上。
“海,海大叔要干什么?”石头忧心忡忡,担心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拿起一根棒子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伤害。
“没事,别怕,他只是擦一擦。每天他都是这样,一起床就会去照料花草,然后擦拭这根铜棒。虽然他不记得那些花草和这根铜棒是做什么用的,可是这是他以前每天都做的事,他现在还保留着这种习惯。”
小敏给海大叔递上一块布,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海大叔苍老枯皱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