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对寺院住持宝通都从来没有产生过恐惧,他敬重宝通,宝通对他的严厉和慈爱和他的父亲有几分相像。
可是每每看到监院这个在寺中职位居于宝通和都监之下的人,他却总是情不自禁不寒而栗。
监院不用说什么,他的冷峻无处不在,眼睛里射出的寒光,根根分明的眉毛,高得有点过分的鼻子,永远不会笑的嘴唇,无不令人望而生畏,仿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是一个罪人。
监院大约五十岁左右,他的身材修长瘦削,是寺里最高的人,尽管他的背总是不肯挺得笔直。
石头和他说过的话总共不超过十句,通常情况下,他远远的见到监院就会溜开,迫不得已之下,他会硬着头皮主动问候。
此时,如果石头假装没看见监院溜走,是不合乎礼仪的。不管监院会不会把这种没有教养的行为放在心里,他都不愿意这么做。
他转过身来,笑得很难看:“监院莫怪,石头得罪了,打扰了师父们干活。”
“别在这里待着,到别处去。”监院的嘴巴好像一动没动,不过这句话已经像鞭子一样抽在石头的面前。
“是!”石头一溜烟,没了人影。
石头并没有走远,他躲在转角处。只要他看不见监院,监院看不见他,他狂跳的心和不安扭动的身体就都能恢复原状。
木梁为什么会断?这个疑问还在纠缠着他。他后悔刚才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钟头打嘴仗,他应该亲眼去看一看那根断梁的。
“你们四个人先去把那根断梁取下来,送到香积厨。”监院的声音传到了石头的耳朵里。香积厨?不好,这断梁马上就要被劈成柴火了,我得到香积厨去等着。
石头匆匆忙忙穿过大雄宝殿,向东侧的香积厨奔去。经过伽蓝殿时候,一个人走出殿门,差点和他撞上。
“石头,你急急忙忙的去哪呢?”宝通笑眯眯地问道,“来找老衲听经文呐?”
“听经?不不不,”石头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世界上他最害怕两种文字,经文和诗文,“我,我就是想法师了,来看看法师。”
石头见到宝通,总要讨好他两句。他喜欢这种向宝通撒娇的感觉,宝通会回馈给他无限的疼爱和关怀。
“想老衲了,难怪老衲昨夜梦到石头了。”
“真的?法师都梦到我什么了?调皮捣蛋吧?”
“没有,石头乖着呢,在寺院里劈柴、打水,带着香客们礼佛念经。”
“什么?我变成一个小和尚啦?这种乖巧我可不要!再说我爹娘也不同意!”
“哈哈哈,话不要说的太早,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求着老衲剃度。”
“不可能,不可能,我绝不会做和尚!”
四个和尚抬着折断的木梁从他们面前经过,石头立马着急起来,“我走了,我还有事呢!下回再来陪法师聊天。”
他才抬起脚,又一转念,法师或许知道些什么,何不问问他呢?石头转回头,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几圈道:“法师,那木梁是怎么断的?”
“木梁?你小子操的心可真多。这根梁太老了,有一百多年了。自从这口大钟挂上去以来就是这根梁撑着,老木朽已!”
“法师就不会老。”石头见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再刨根问底,决定亲自去查看。
“就你会说话,老衲也老了。”
“法师哪能老了,法师神法无边,能活千年。”
“你这臭小子又拐了弯骂人。”
“不敢!”
断梁凄凉地躺在香积厨旁的一排青苔上无人顾及。
把它抬来的四个和尚已经离去,香积厨的僧人忙前忙后,不但没有迎接它的到来,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它一眼。
这正合了石头的意。
他走到断梁跟前,俯下身仔细查看断裂处,裂口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切面,上半部是平整的切口,下半部参差不齐,带有许多木刺。
他不是什么侦探,没有敏感的嗅觉,不过他觉得这个裂口很不对劲。
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起各种各样他曾经看到过的木头。和尚劈柴时结节丛生的木头,父亲书房里雕刻精美的太师椅,街上老爷爷拄着的纤细拐杖,还有他贪玩徒手折断的筷子。
对了,就是那筷子,折断处全是毛刺,他的手还被扎了一下。木头都是一样的,木梁被折断的地方也应该都是毛刺,为什么有一部分光滑平整,像是被利刃切开一样?
石头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太过兴奋而产生的紧张。
他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有人用利刃切断半截木梁,在钟的重压下,另外半截也断了!
他的心揪了起来,这轩辕寺里竟有这么坏的人?他是谁?宝通法师知道吗?石头猛然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好像那双邪恶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脊梁骨。
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里的僻静和一墙之隔的香积厨内的喧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这个人为什么要破坏木梁?是为了砸死撞钟的人,毁坏轩辕寺的声誉?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人对轩辕寺来说就太危险了,要不要去告诉宝通法师呢?
可是法师说木梁断裂是因为老木朽已,他为什么不来看一看这裂口就做出这么武断的判断?难道他想维护那个破坏木梁的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监院冰冷的双眼,僵硬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会不会是他?这轩辕寺里就数他最奇怪,好像心里藏了很多秘密,好像谁都是他的敌人。
当他和钟头谈论木梁断裂的事时,监院呵斥了钟头,还让他立即离开,他好像怕别人发现什么。
石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真的是监院,难怪宝通要维护他。监院是寺里德高望重的人,也是夙兴夜寐打理寺院事务的人。他为轩辕寺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不应该毁在这件事上,遭人唾骂,成为千古罪人。
可是监院为什么要这么做?绕来绕去,石头把自己绕进了一个坚韧的丝线织成的厚茧中,焦头烂额,精疲力尽。
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说道:“算了,管那么多干嘛呢?这寺里这么多和尚,这么多双眼睛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件事,我瞎操什么心?看穷奇去!”
穷奇是宝通法师豢养的一只神物,虎头牛身,背上长有两只翅膀,身体覆盖着雪白的羽毛,翅膀却长出黑色的羽毛。
他的形状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完全凭他的心情做出诸多变化。通常他喜欢把自己蜷缩成一个拳头大小,圆滚滚的,看不见头和脚,也看不见翅膀。
穷奇只听宝通法师一个人的号令,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亲近,包括石头。
宝通法师警告过石头,穷奇喜欢吃人,尤其是人的鼻子。不要对穷奇动手动脚,否则他很有可能张开比石头的身体还大一倍的大嘴吃了他。
石头追问,穷奇为何有如此凶残的天性?他又是怎么跑到轩辕寺里来的?宝通起初不愿告诉他。经过三年五载软磨硬泡,石头终于一点点地知道了所有有关穷奇的故事。
穷奇是玉皇大帝之子,骄纵成性,仗着自己父亲的地位,在天上人间为非作歹。
他惩善扬恶,讨厌善行,总是站在邪恶的一方。他只要碰到顺孝之子,忠贞之士,仁义之人,一定会把他们吃掉。
玉帝得知后,派太上老君处决穷奇。穷奇时而化大,时而化小,时而化无。大可至山川河流,小可至一颗尘埃。穷奇化为无形时则无力,既无打杀之力也无还击之力。
太上老君追穷奇至天边。穷奇精疲力竭,化为无形,藏入一只海螺壳内。尽管穷奇化为无形,太上老君仍可闻其味,于是将海螺首尾一封,便犹如天罗地网,进得去,出不来。
斗转星移,石烂松枯,海螺和穷奇始终在大海中孤独地漂流着。
终于有一天他飘到了东方的一个海滩上,静静躺着细沙之下,聆听过往旅人的脚步。
十年前,宝通法师捡到了这枚海螺。他敲碎海螺壳,放出了穷奇。
千万年的光阴和孤独没有令穷奇悔悟自新,他的性情依旧凶恶无比。惩善扬恶是他生命的真谛,在他得到自由的那一刻,他张开血盆大口对准给了他自由的恩人。
那一瞬间,宝通的眼睛放出了驯化的异光,阵阵光波仿佛司马相如正在弹奏《凤求凰》,而穷奇是沉醉其中的窈窕淑女卓文君。
他全身颤抖,骨疏筋软,内心产生了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感受。
不是因为遇到了宝通,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也拥有爱的能力。这种爱是可以屈尊附就的情感,是脉脉相通的依恋。
他尊宝通法师为主人,放弃自己凶恶的本性,跟随宝通,听他号令。
宝通法师博古通今,智周万物。他知道穷奇的来世今生,得此神物,欣喜若狂,教化穷奇积善成德,帮助穷奇断恶修善。
如今的穷奇虽然依旧孤傲不群,不过绝不会再吃好人。相反,他还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每年十二月腊八的前一天,宝通就会带着穷奇到皇宫里参加逐疫仪式。穷奇会驱逐掉所有疫鬼,吃掉害人的蛊虫,保护四海太平,人寿年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