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云脚步停下。
“怎么了温师妹?”
她摇摇头笑道:“无事。”
只不过刚刚感觉到一股杀意而已, 虽然仅有一瞬,却也被她捕捉到了,因为那是冲着她来的。
周围的樱花树在风中依旧静静绽放又飘零,身后的人还在争执着到底押谁才好, 仿佛并无人注视她。
温云握紧手中剑鞘, 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
樱花树背后,冷嫣嫣小声地抱怨:“表哥, 你刚刚怎么突然这么用力拉我?你看, 嫣嫣的手腕都红了。”
谢觅安背靠着树, 目光落在远去的清流剑宗众人身上,直至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后,才似落下千斤负重般从树后面走出来。
眼见谢觅安不理自己,冷嫣嫣撒着娇递上手腕给他看:“你瞧瞧呀, 你弄疼我了。”
“是我失态了, 我这就带你去寻些化淤的药。”谢觅安面上神情又恢复了温和,只是眼神却轻飘飘的没落在实处, 整个人好似丢了魂儿, 一步也迈不开。
小九为什么会出现在清流剑宗的队伍中, 而且看那样子, 她还跟他的同门颇为熟稔, 她难道是冲着他来的?
还有,她为什么没死?
谢觅安惴惴不安,万般忧思涌上心头。
冷嫣嫣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暗自撇了撇嘴,却还是柔声道:“我看表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可是因为柳师姐的事儿?”
她一到吹雪岛就直奔谢家的落脚处,本来想着趁机跟谢觅安好好相处一番, 追忆幼时趣事培养感情,却不曾想院中还住了个柳络因!
冷嫣嫣唯一庆幸的就是,她察觉到谢觅安跟柳络因像是闹了矛盾,来吹雪岛这么多天了,这两人竟连话都没讲过一句。
见谢觅安不否认,她心中一喜,又柔柔道:“柳师姐出身不凡,想必从来都是受人追捧的,脾气兴许是高傲无礼了一些,但是心底应该还是善良的,表哥你就别生她气了。”
谢觅安脑中仍一片混沌,浑浑噩噩地带着微笑点头回应冷嫣嫣的话,在听到柳络因的名字后才缓缓回神。
对,他可以去找柳络因打听小九的事!
“你说得对,我该去找师姐赔礼才对。”谢觅安眼中慢慢恢复了光彩:“嫣嫣,你自行去寻药吧,我先去找络因师姐了。”
丢下这样一句话后,他就直直往回走,只留下笑容都快挂不住的冷嫣嫣。
她银牙一咬,最后喊了声“表哥”,小跑着也跟了上去。
两人回去后才发现柳络因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眼见谢觅安来了,她别过脸冷淡道:“叨扰谢师弟多日,昨夜宗门师弟们已来,既是如此我便回清流剑宗队伍中了。”
她先前因败在温云手中,唯恐同门嘲笑,所以一直跟着谢家走,但是眼下谢觅安为了那个谢九同她置气,柳络因反而觉得待在这儿更难受。
冷嫣嫣一听柳络因要走,心中顿时大喜过望,面上却仍维持着娇柔模样:“络因姐姐你别生气,都怪嫣嫣不好,没有好好劝表哥让他跟你道歉。”
柳络因最见不惯冷嫣嫣这幅模样,看都懒得看她,只直直盯着谢觅安,等他回应。
这次谢觅安再没让她失望,他微微躬身,诚恳道:“络因师姐,是觅安当日失言了,还望师姐见谅。”
话毕,又上前按住柳络因的手,声音温柔:“你别走。”
柳络因心尖一颤,匆忙收回自己的手,避开他的注视:“你当日很瞧不起温云,我败于她手,想来现在你也很看不上我了。”
谢觅安立刻开口:“师姐如此天骄,能胜你的定不是无能之辈,那温云必有过人之处,我不该妄自否定她。”
他顿了顿,才缓声问道:“只听师姐说温师妹年纪不大,不知道她究竟年岁几何?”
柳络因听他道歉后心中已好受许多,倒也答了:“好像十五六岁的样子。”
听到这回答,谢觅安心中猛地一沉。
果然是同一个人。她竟然早早就追到清流剑宗来了,那岂不是他在宗内打着天才名号的事儿全被她知晓了?
他又心神不定地劝了柳络因几句,总算将其安抚下来,她也不再提要搬走的事了。
但是柳络因却仍打算去跟同门一叙,还准备带上谢觅安:“谢师弟,你我在此次论剑会上虽以谢家名义出战,却也是清流剑宗弟子,总该跟同门招呼一声才对。”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置气的话:“你也好亲自去看看,我清流剑宗的的温云到底是不是真比你家的谢九差。”
柳络因素来心高气傲,她自知剑术落败于温云,虽然心中仍是不服,但是却不愿意别人说温云差。
要是温云剑术都不行了,那她这个手下败将岂不是更不堪?
谢觅安眼皮一颤,只要一想到跟温云面对面,他心中便惊惧不安。
他微笑着礼貌回绝:“络因师姐,我兄长即将抵达吹雪岛,我得去岛外接应他,需劳你替我向诸位师兄告个不是了。”
柳络因只好独自前往,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谢觅安正悄悄跟在她身后,随着她一同抵达清流剑宗院外。
他像做贼一般小心将自己的气息收敛下来,藏匿在树后静静注视着那边的动静。
然后,他便再次看清了站在人群中的那少女。
半年未见,她眉眼长开了许多,气质依旧清清冷冷,好似孤岭之巅傲寒的雪,美得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心。
他的目光死死停留在那少女身上,从眉至眼,最后落在那盈盈一握的腰上。
对了,这便是他窥视多年的女孩。
他心中忽地掀起五味陈杂,又是欢喜又是恐惧。
温云站在人堆里当了回不说话的背景板,看着师兄们跟柳络因客气问候。
别人不阴阳怪气时,她也是懒得跟人斗嘴的。
所以柳络因的视线落到她身上时,她甚至亲切友好地笑了笑。
她竟敢嘲笑我!
柳络因顿时觉得面上难堪,回瞪一眼,匆匆道声别就走了。
温云纳闷:“她刚才眼神怎么那么凶?”
几位剑修笑了笑:“兴许柳师姐还记着败给你的仇呢。”
他们虽跟柳络因同为亲传弟子,但是第一峰素来高高在上瞧不起别的峰头,所以私下关系并不亲密。
至于沈星海,他是从外院升上来的,拜的师父也只是第一峰的某个小长老,峰内地位极底。
方才柳络因来,甚至压根不记得他也是第一峰的弟子!
发现自己被无视后,沈星海默然抱着剑,眉目冷然地吐出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边上的朱尔崇大惊:“沈师弟,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句子,这也太符合我们剑修的气质了吧!”
包霹龙亦是一脸羡慕:“快教教我,我被人瞧不起的时候只会骂脏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才比较帅。”
眼看众剑修都求知若渴地盯着自己,沈星海脸上一片赤红,方才凝出的气势烟消云散,舌头也好似打了结,磕磕巴巴地教他们念台词——
“我……我命由我……不……不由天。”
朱尔崇大声赞叹:“好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沈师弟继续!”
“天……天道不公,我便逆了这天……”
包霹龙抚掌大赞:“这句真是绝了!沈师弟大才!”
原来师兄们都欣赏这些句子!
在众人的鼓励下,沈星海原本羞耻的心逐渐恢复了平静,说得也顺畅起来了,甚至还帮着这群师兄纠正说台词时的语气。
一时间,整个院中都回荡着各类豪气冲天的台词。
温云却微微凝眸望着院外。
站在她身侧的叶疏白似有所察,而是淡淡陈述一个事实:“有杀气。”
温云拿着剑鞘,轻声答:“我知道,又有人想杀我。”
话是这么说,她却半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反而抽出剑鞘中的火杉木魔杖,对着身后的剑修们朗声道:“师兄们,光会说词儿可不行,得配上动作才行。”
语毕,温云缓缓举起手中形状古怪的木剑,敛起笑容,顿时,一股凌厉傲然的气势倏然升起。
她手腕一抖,数道极利落漂亮的剑招使出,毫无拖泥带水之意,虽无灵力加持,动作却快得连剑影都看不清。
最后,少女立定,纤纤的腰挺得笔直,手臂高抬,似是无意地将剑指向院外某处。
剑尖,一片樱花花瓣被刺穿,浅浅红色沾染了木剑。
她的声音清亮而冷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这一幕震撼了在场的所有剑修。
昔日外院弟子总爱看内院弟子们练剑,私下还会嘀咕到底哪位师兄动作最潇洒,挥剑的姿势最霸气。
其实内院弟子私下也会暗自比较的。
“温师妹这身法这姿势,我差之甚远!”
“原来不只要台词说得霸气,还得配上帅气的拔剑姿势才算好。”
就连沈星海亦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温云,一副大受触动的样子。
她收回木剑,拿了方丝帕认真擦拭着剑尖的花瓣汁水,嘴边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似乎方才的拔剑只是在跟同门笑闹着玩一般。
躲在树后的谢觅安却惊魂未定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剑指的,正是他躲藏之处。
分明隔了老远,他却总感觉那把木剑已经刺穿了自己的丹田,将那颗正在发热发烫的金丹从自己腹中挑出。
他害怕了,近乎落荒而逃。
温云将木剑放回剑鞘中,眼中的笑慢慢冷下去。
精神力强大的一个好处就是洞察力非凡,所以对杀气也格外敏感。
那道杀气并不强,甚至时而升起时而又消失,似乎对方也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杀她。
但是,她从来都不是坐等对方将剑递到脖子上的人。
“那个人走了。”叶疏白出声提醒,略带担忧地看着温云。
这会儿她竟然还有心情伏在桌上画魔法阵。
温云头也不抬道:“他不敢动手杀我,在论剑会上无故诛杀参赛者,这等同冒犯吹雪岛,同时也在打清流剑宗的脸。”
“当然,也不排除会有高手暗杀我……”
她笑了笑,眼眸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若真的敢来,我倒是很期待。”
毕竟……
温云偏过头,微微眯眼看向身侧长身玉立的叶疏白。
上一个来暗杀她的渡劫期大能,已经死在这位的杖下了,那根接骨木魔杖,至今仍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参与论剑会的无不是各家天骄,除清流剑宗外,其他大门大派几乎都有老祖宗跟随护法。
谢家这次来的是谢觅安的兄长,谢家少主谢寻。
兄弟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且年龄相差足有三百岁之多,谢寻向来对这个身体不好的幼弟多加照顾,是亦兄亦父的存在。
谢寻一到吹雪岛就察觉到弟弟面上有异,他皱眉问道:“觅安,难不成清流剑宗的人欺辱你了?”
谢觅安抿了抿唇,强挤出笑容:“兄长无须担心,师父师姐对我都多加照顾,一切皆好。”
“那难道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谢寻上下打量着他,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神情变得凝重:“你先前在传讯玉简说近来丹田处总是疼,难道是你的金丹出问题了?”
被问到心中担忧的事,谢觅安心口一惊。
阿九就是谢寻带回家的孤儿,当日便是他用元婴期的威压使得她不可动弹,这才无比顺利地挖去金丹。
要是谢寻发现阿九此时就在岛上,她必定性命不保。
谢觅安此刻心情极其复杂,他既希望阿九再也不要出现在这世上,又不想再看她死一次。
修行者最畏惧的就是心魔,阿九的死便是他的心魔。
自谢觅安亲手剖丹那日起,白日里他享受着众人唤他天才崇拜尊重的荣光,夜里却始终被无尽的梦魇困扰,那血琳琳的梦境总在提醒他不过是一个窃取金丹的小偷。
为了自己,谢家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以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现在这般风光的自己竟会被心魔吓得夜不能寐。
若温云再死一次,谢觅安的心魔此生无解,这样下去,他这辈子也突破不了金丹期。
谢觅安眸子微垂,下意识地将这事儿掩过去:“兴许是我前些日子修炼不得当,现在休息两日已大好了。”
谢寻没多想,安抚弟弟道:“我知你素来努力,但也不必操之过急,你现在还年轻……”
他声音压低了一些:“况且如今你又有了那两样东西,便是渡劫境也指日可待。”
谢觅安温和笑着称是,手却暗中握紧。
谢寻笑道:“既来了论剑会,那我也该去拜会你那些师兄,叮嘱他们多照顾你才对。”
就在这时,谢觅安忽然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皱眉道:“哥,我突然觉得胸口疼,你可方便帮我探查一番?”
听到弟弟身体又不舒服,谢寻立马带着他回了房间细细检查,一番忙碌后天色已晚,去拜访清流剑宗众人的事也就跟着忘了。
谢寻揉了揉眉心,小心将房门带上,对着身边的黑衣侍从低声吩咐:“谢十,你守在小公子门外,若有情况迅速来报。”
正好过来探望谢觅安的柳络因脚步停下,她客气地同谢寻打了招呼,待他走后,却没有进门,而是带着探寻的目光无声无息地打量着门口的谢十。
他脸上蒙了块黑布,身上穿着的亦是同色劲装,沉默地站在那儿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柳络因久久注视着他,最后试探着喊了一句:“谢十?”
谢十眼珠子转动一下,语气毫无波动地应声:“柳小姐有何吩咐?”
她笑了笑,扬眉道:“你名字倒是有趣,难不成是从一排到十的?”
黑衣少年默然点头。
“所以……”柳络因呼吸微微停滞,烊作无意问了句:“那你上头还有个谢九?”
……
卯时,天色未明,仍是昏昏暗暗,晨风中亦带了几缕寒气。
谢觅安悄无声息地步出,最后停在昨日那棵樱花树下。
院内另一株茂密花树下,身着朴素清流剑宗内门弟子服的少女拿根碧青色的布带系在腰间,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苍翠修竹,在曦光中美如泼墨画。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刺剑的动作,这画面与谢觅安记忆中那一幕极其相似,她出剑的速度却又更快更利落了。
仿佛又回了谢家的暗房。
黯淡的世界中,唯独少女与她的剑格外耀眼,几乎如同烈日骄阳灼烧着躲在阴暗处的他。
谢觅安目不转睛看着,唇边不自觉带上笑容,几乎入了神。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枯枝被踩碎的声音。
谢觅安下意识拔剑回身,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微微怔住:“络因师姐,你怎会在此处?”
“我考虑了一晚上,准备来寻你问个清楚。”柳络因脸色有些苍白,平素总是飞扬的眉梢也微微垂下去了:“正好见你出门,就跟上来了。”
他抿了抿唇,笑容依旧极其温柔:“我醒得早,听说师兄们都喜早起练剑,所以想来看看。”
柳络因定定地看着他:“谢师弟,我有话要问你。”
谢觅安隐蔽地看一眼那边的院子,笑道:“好,我们回去一边用早点一边说,可好?”
柳络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略不耐道:“无妨,吹雪岛每个院子都有隔音阵,我们听不到里面的声音,里面的人也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他忍不住抬眼望去,却见温云好似浑然不觉这边的动静,仍在认真演练着剑法。
“络因师姐,什么事这么急——”
还未等谢觅安问完,柳络因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口中的谢九,是个女孩子对不对?”
“……”谢觅安眸子变得幽暗,旋即又恢复了清雅温柔的模样,坦然点头:“确是女孩子。”
柳络因目光极冷,带着慑人的压迫力:“我听说你从小跟她一同修习剑术,所以你俩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青梅竹马,是。
情投意合?不是。
谢觅安从小就知道小九讨厌自己,因为两人初见时他是那样狼狈又不堪的模样,又害得她挨了顿毒打,从此,她每次都用极冷淡的眼神看他。
他垂着眸子不说话,唯恐柳络因的话传入院中的温云耳中。
“络因师姐,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们回去吧。”
而柳络因却依旧不依不饶:“谢师弟,谢家既然送你来清流剑宗拜我父亲为师,其中含义你不可能不知晓吧?”
他当然知道。
谢家的渡劫期老祖宗快要寿尽归天了,若想维持四大家姓的地位,必须要跟清流剑宗搭上线。
而他这位新出于世的天才跟柳络因这位清流剑宗的大师姐若能结成道侣,那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两家都能从中获益。
谢觅安一切都明白,也从未反对过,但是现在听起柳络因暗示这件事,他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无比厌恶。
“络因师姐,差不多够了。”
他唇角慢慢上扬,露出极其温柔的笑容:“我们回去慢慢说。”
柳络因眸光一凛:“我们今日便说清楚吧。”
“你前些日子便因她同我置气,我原以为你是为了维护你谢家声名,现在才知道不过是在心疼我贬低你的心上人罢了。无论是死是活,她总归是你的那道白月光,我柳络因却也不屑得做滴蚊子血!”
他往前一步,眼神已经渐渐冷下去了,面上却依然带着笑:“络因师姐,或许你是对我有些误会?”
她提着剑,一身红裙艳如火焰,表情亦如以往那般骄傲:“谢师弟,这婚约我们不议也罢!”
转身离去前,柳络因掏出一支金钗掷回谢觅安的怀中:“昔日谢伯母赠我的金钗,还你!”
攥着金钗的谢觅安眉头微蹙,他的确不喜欢柳络因,但是那也不代表他能忍受被对方拒绝。
他真是厌烦极了这样自以为是的女人,分明就是靠着家中的资源才堆到了这个境界,却总以为自己多厉害……
可惜为了谢家,他还得再去好好哄着她才行。
谢觅安叹口气,唇边又慢慢浮出习惯性的温柔笑容,就在这时,一阵可怕的剑招破空声忽地从院中响起,却是温云的剑练到最后一招,已劈碎了院中的一尊巨大假山石。
他的笑容僵在唇畔,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不是说……有隔音阵吗?
被击飞的碎石从天上散落,温云手执木剑,头也不抬地挥剑而斩,裙摆归位之时,碎石亦被她全部击回原地堆在一起。
她这才抬头,眸色极冷极淡地看着谢觅安。
而后,提着木剑一步一步向他步来,东边的曦光逐渐升起,落了一缕在她眸上,却没能捂暖那寒雪似的少女。
谢觅安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察觉到自己此举未免太过丢人,勉强站定,深深地看着她。
“你刚刚都听到了?”
温云眼皮懒懒一抬,嗤笑:“甚是巧,这院外隔音阵的灵玉已耗尽了。”
所以她是承认她刚刚听见柳络因说的那些话了?
“小九……”他声音极轻极柔地唤了一声。
见温云没有抗拒的意思,谢觅安心中稍稍安定,温声道:“既然你已经听见了,那我不该继续隐瞒才是。”
他低头,深深地凝视着温云,声音微微带着颤:“我确实从小就偷偷在暗房外看着你,你可还记得每年冬天都会有人给你送狐裘来?那不是谢家赏你的,那都是我特意寻来送你的,还有你生病时的红糖水,也是我托人送进去的,你都记得吗?”
温云诚实回答:“不记得了。”
谢觅安被噎了一下,注视着她的脸,继续道——
“我幼时体弱,连剑都握不稳,我真的一直都很羡慕你能修行剑道,每次看你剑术有所进展,我就感觉像是自己收获了一份快乐般。你不知道,你突破金丹那日,我高兴得一宿没睡,一直在想着要送上什么贺礼给你才好,只是没想到后来家中让我……”
他往再往前步,声音中仿佛带了叹息:“谢家擅医,却不能医我,无数人都说我活不过二十,能救我的只有你的无暇金丹。”
谢觅安秀美的面庞变得苍白,眼眶已微微泛红:“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呢?只是普通的金丹离体都会灵力溃散,唯独无暇金丹能存留,家中父母强逼,他们说谢家既然救了你一命,借你一枚金丹也不算过分,我也无法违背父母意愿……”
温云点点头,若有其事地配合道:“你说得对,毕竟我只是失去一颗金丹而已,你失去的可是你的听话和乖巧啊。”
谢觅安声音带了苦涩:“我知道你怨我,可是我初融金丹昏迷数日,没想到兄长竟会让人加害你。都怪我无能,是我没有护住你,小九,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今日我能再见到活生生的你,便是此生无憾了。”
温云打断他:“既是此生无憾,那你不妨现在就死?”
谢觅安嘴唇抖了抖,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摸出那支金钗。
他清瘦的身形在白色长衫中显得越发单薄,苍白的面庞上夹杂着悔恨与庆幸:“我昔日曾跟母亲提及,想要在融合金丹后好好照顾你,她也允了的,这金钗是送给谢家儿媳的,阿九,我可还有机会弥补昔日的错误?”
谢觅安持钗的手递过来许久,温云却只是神情冷淡地看着他。
她那眼神让他极不舒服,像是在看一团死物。
“阿九……”
谢觅安可怜地低唤一声,终于,温云的手动了。
他悬着的心微微落下,他就知道,阿九虽然看着里冷淡,但素来都心底极善极好,昔日她总是小心护着那群孤儿。
而他谢觅安是她的恩人,他的性命总不至于连那群孤儿也比不上。
然而下一刻,温云的手却是利落地拔出木剑。
还未等谢觅安作出应对,那柄丑陋的木剑果决挑飞他手中钗子,灿灿金色飞坠入枯枝烂叶中,光泽尽数掩去。
谢觅安错愕:“阿九!”
“别乱叫。”温云抱着剑傲然而立,打断对方的话:“你演得很逼真很投入,怕是你自己都快信了,可惜,我半点不信。”
“说得感天动地情深义重,实则连我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说可笑不可笑?真以为我姓谢吗?”
连同在暗房的其他孤儿都知道唤她温云,他若真的有心,又怎会不知道!
谢觅安被问得哑然,沉默片刻后企图再开口:“我只是……”
“你只是在为自己的自私寻找借口罢了,想让我自愿为你付出,最好自愿献出金丹并且跪下求你拿走才好,对吗?谢小公子。”
谢觅安低下头,眼底尽是被戳破谎言的难堪。
是的,他就是想让温云心甘情愿付出,这样他再也不用被夺人金丹的心魔折磨,突破元婴也指日可待!
“你是不是真以为整个修真界都是你父母兄长,合该这样惯着宠着你?嗯?偷走了别人的东西,还要了别人的命,却依然装着无辜嘴脸希望别人原谅你,我是被剖了金丹,你是被挖了脑子吗?”
温云提剑,唇边露出嘲讽的弧度,出口的声音清冷如仙乐,说出的话却毒辣不留情。
“谢公子,不用装了。”她握着剑,笑容越发深:“我看见了,自我走来,你右手一直紧握着剑柄。”
她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你想杀我。”
他的杀意浓郁得都快凝成实质了,然而温云却半点不畏惧。
因为谢觅安打不过她。
偷来的东西始终不是自己的,更别说谢觅安的剑术烂得只有一具好看的空架子。
他这个天才的名号好听极了,却也脆弱至极,一不留神就会露馅。
她早就猜到了,昔日谢觅安随清流剑宗众弟子一同前去剿灭魔修,半路却被某位不知名的元婴期魔修偷袭受伤,以至于提前返回山门,又错过了内门大比……
都是假的。
元婴期魔修并不存在,他的伤或许也不存在,策划出这样一出戏,仅仅是为了避开内门大比,继续维持那个可怜的天才名头。
谢觅安握剑的手不敢有半点松懈,他面上无奈地浮出极深情的笑:“我护着你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杀你呢?”
温云眯了眯眼,捂唇懒懒地打了个哈切,眸光变得冷冽。
“因为你知道我想杀你啊。”
只不过杀不掉而已。
谢家是真将谢觅安视作眼珠子,他身上自小就佩戴着一枚护身灵玉,甚至可抵御渡劫期高手的致命一击。
这事儿,还是当初原身在谢家某位公子打她撒气时听说的。
饶是知道自己有法宝护身,谢觅安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温云手执木剑指向谢觅安,无锋无刃的剑从他的胸口一直慢慢划到他的丹田处。
温云粲然一笑:“再借你用两日,我马上就要讨回来了。”
一股寒气蓦然涌上谢觅安的心头,他浑身如浸寒冰,幼时被谢九用剑指着脖子的恐惧再次回想起。
他是踉跄着逃走的。
温云并没追,她只是静静地从袖中掏出一张小巧的魔法卷轴。
这种卷轴是光明教廷发明的,名为圣音卷轴,用于录下教皇的宣讲并传扬光明之神的教义。
温云也曾有幸拿到过一张,那时光明教皇义正辞严地指责她的发色与眸色,并称她为不敬神明的魔鬼,表示要代表光明来歼灭她了。
温云当时顺手就把卷轴上的魔法阵破解了,顺便录了一整段渎神的脏话,第二天派自己的小飞龙把卷轴丢在了光明神像前。
对了,温云还给它起了个新名字。
留音卷轴。
温云是带着极灿烂的笑目送谢觅安狼狈逃离的。
返回后,她甚至还转道去了膳堂,拿了一盘豆沙包,又特意寻了盘甜豆腐脑。
回屋后,她兴致勃勃地同叶疏白安利:“这两道是凡界美食,虽然不比灵食贵重,但味道很不错,你要尝尝吗?”
叶疏白拒绝了,温云也不坚持,自己心情颇好地吃着早点。
叶疏白手中还握着那根光系魔杖,他突然淡淡开口:“方才你可以杀他的。”
他并不知晓谢觅安还有护身玉在,虽未听温云提起往事,但是刚才听谢觅安所说那番话,顿时明了。
温云的金丹并非是魔修所夺,而是被谢觅安抢走了。
“我若方才杀他,那我便是罪人,而他则是一个无辜遇害的天才,世人永远不会信我。”温云抬头,眼眸明澈:“我想讨回的公道并非如此。”
她深知原身的恨需得在世人面前揭露谢觅安的卑鄙才能解。
而且……
温云垂了垂眼眸,继续道:“第十峰于我有恩,我若无故杀谢觅安,三位师兄定会被牵连。”
她早做好了亡命天涯的准备,但师兄们没有。
他们在清流剑宗内处境本就艰难,若是温云行错事,第一峰便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将三位师兄逐出宗门了。
所以,要杀人,也要堂堂正正杀。
叶疏白抿了抿唇,心中微微有所震动。
连他都没想到,温云没动手的原因竟还有这一层。
“那你的仇……”
“论剑会的规矩向来都是决出数百名修士,修士之间相互抽取对手,比试胜出后可夺令牌,最终由所持令牌数作为名次判定依据。”
“今年论剑会前十名可进入玄天秘境,竞争异常激烈,所以新增加了一条规矩,你或许不知道。”
温云抬眸看向叶疏白,缓缓露出笑容:“这次,所有人都会进入吹雪岛的千阵塔,率先抵达塔顶者,有十次自行挑选对手的机会。”
这也是为何谢觅安敢来的原因。
想必他们早就做足了送谢觅安上顶层塔的准备,这样他便能自行挑选对手,届时谢家再随便一安排,谢觅安十场全胜岂不是轻而易举?
天才的响亮名头可以继续维持,玄天秘境亦可进入。
谢家的算盘打得极好,可惜温云打的也是这个算盘。
因为论剑会不是宗门大比,一旦接受挑战,生死自负,更重要的是,为求比试公正,论剑会向来不能携带任何防身法宝。
她到时收拾没了护身灵玉的谢觅安,简单得就跟宰鸡似的。
至于谢觅安自行认输不跟她打?
没关系,届时在众人面前甩出留音卷轴,她便有理强杀谢觅安。
温云吃完了甜豆腐脑,把碗收了,胡乱地擦了擦嘴角。
“好了好了,早上练完剑了,现在该来研究魔法了,我看看能不能使出个高级魔法来……”
“等等。”
叶疏白唤住她。
温云纳闷地回过头,却见叶疏白伸手递了张雪白的丝帕过来。
他淡淡解释:“嘴没擦干净。”
温云左手拿着接骨木魔杖,右手还拿着火杉木剑,实在腾不出空手接。
于是她偷懒地往后退一步,把头凑过去:“那你随便擦两下吧。”
叶疏白皱眉,却还是无言地抬起手,动作僵硬地替她擦拭掉唇边那粒小小的红豆沙。
他已经极小心,手却仍然不经意地碰到了那粉嫩温软的唇。
隔得近了,他的手背都感觉得到她暖暖的呼吸。
男子手一抖,紧抿着唇微微别开脸,如临大敌地胡乱给她擦了两下后,将帕子紧紧握在掌心,再将手别到背后。
叶疏白活了数百年,此生几乎尽与剑作伴,最亲密的也不过是三个徒弟,还都是男的。
当然,他也曾与女修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不过那是在战场上,他的剑毫不留情地刺穿那些魔修的心口,又或者是利落地从她们脖子上抹过。
似这般动作小心地与异性接触,这还是头一次。
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替人擦嘴,竟是这般困难复杂的一件事。
温云弯了弯眼睛,道句谢后,笑得高高兴兴地拎着两根魔杖跑去继续研究魔法了。
明明方才还在漫不经心地谈着杀人的事,现在却又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杀人这种事对她来说仿佛已是家常便饭。
哪怕是素来对旁人漠不关心的叶疏白,也微微生出好奇,她究竟从何而来,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事?
还未等叶疏白问出口,那边的温云突然丢下魔杖,端着那盆凤凰木过来撵他:“你进来。”
叶疏白:“为何?”
温云难得起了攀比心:“今晚论剑会就要开始了,我要换新裙子去艳惊四座。”
其实艳惊四座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她跟剑修们待久了也变得抠搜了。
一想到新裙子价值一百极品灵玉,若不穿出来让大伙儿都瞧瞧有多好看,那也太浪费了。
“……”叶疏白默然,他低敛眸子:“好。”
语罢,却并未钻回树苗中,而是去了门外侯着。
过了良久,门终于开了。
温云探头出来,眉微微扬着。
“你看,我这能艳惊四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