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镐京一带出奇的冷,奇怪的是没有下雪。
镐京城外五十里铺又新起了一座李公祠,用来颂扬前镇北都督李崇信的抗北大功。
百姓们一时间没有可以躲避的去处,反而将这里当做了临时的避难所。
因为凡是叫李公祠的地方,大都冬舍棉、夏舍丹,二八日开粥场,凡是无业游民,市井乞丐,都喜欢在这里聚群。
“老杨头,你也给李大都督上柱香,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呀。”
“嘿,老刘,你又不是不知道,当下咱们大禹要和北蛮子讲和了,这李都督留着那就是个障碍,即便咱们再上香,只怕他老人家也是出不了大狱了。”
大伙七嘴八舌议论:
“老杨头,这里就你当年中过举人,你给大伙说说,为啥这老天爷总是让好人遭殃。”
老杨头是个七旬老汉,一脸黝黑,叹了一口气:
“要我说什么天时不利,流年不吉,都不如恶人当道的解释好。
好人,好人有什么用,你挡了人家的路,人家自然要把你搬开。”
“老杨头,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说说像李大都督这样的大好人,能挡了谁的路?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那李大都督有拥立从龙的大功,当年大将军那个位子本就是给他留的。
是人家李大都督清高,愿意以身报国,这才轮到当今的大将军。
这样的胸襟,是当朝哪个当官的能比的吗?”
老杨头嘿嘿一笑:
“小刘,所以说这就是你们百姓的见识了,挡了谁的路?赵无眼呗,这个丞相贪生怕死,见了北蛮鞑子,恨不得叫亲爹。
如今两国罢兵修好,他就迫不及待跳出来给当今皇帝上眼药,巴不得把李大都督弄死,才顺了他的心意,龙眼无恩,龙眼无恩呀。”
小刘一把胸脯:
“李大都督何等样的好人,就说这李公祠里的粥场,就是李家军从军费牙缝里抠出来的,咱们不能平日里吃人家的,关键时候掉链子了,回去就联合家兄,给尚书台上万民书请命,让当今皇帝放了李都督。”
“对,放了李都督,放了李都督。”
大家伙一时群情激奋。
“这位老先生,只怕说的不尽然吧。”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老杨头循声望去,但见一个细眼长须的白脸中年人,一身华贵的锦布棉袍。
身后站立一位黑衣老者,白须紫面,甚是有些威严。
最后面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却是坐在李公祠的神龛之上,用手不断摩挲李崇信雕像的周身。
这三人一看器宇不凡,似乎不是百姓面貌。
老杨头顿时气势矮了半分,慌忙作揖:
“哎呦,不知道三位大官人也来此小庙,刚才不过街坊邻里饭后闲聊,当不得真,当不得真。我家里尚有幼孙无人照顾,老朽失陪,失陪了。”
说完,急匆匆一溜烟地走了。
小刘在老杨头身后骂了一声:“孬种,呸!”
说完也不理会庙宇内的三人,斜瞪着眼睛,径自出了庙门,要了一碗白粥喝了。众人见气氛尴尬,生怕惹出什么祸端,一个个消失在庙宇之中,偌大的李公祠转眼就剩下衣着华贵的三人。
坐在神龛之上的年轻人问道:“这是第几座李公祠了?”
紫脸的老者叹了一口气:
“整整九十九座庙了,据镐京府奏报,都是百姓自愿捐助香火钱打造,连附近的金阁寺和太白宗都没什么香火,唯独此处香火旺盛。”
说罢,指了指厚重的香炉,里面香灰堆积如小山一般。
年轻人正是当今禹僖皇帝,心下烦闷,故而带着李十朋和丞相赵无咎微服私访,这也是他第一次出宫私访,一路上但见李公祠坐落多所,故而一行人至此。
禹僖皇帝也叹了口气:
“想如今天下兵凶战危,百姓自家锅内却无多余存粮,皆朕之过也。
李崇信治军如此,为人如此,魏冉告他忤逆谋反,你二人可信?”
赵无咎与李十朋对望了一眼,赵无咎咳嗽了一声:
“大理寺归属御史台掌管,刑部尚书回避此案,现下唯有小李十郎负责审讯,圣上具体垂询可问李大人。”
李十朋略一思索,昂首道:
“李崇信为人特立高标,果敢忠信,断然不会忤逆谋反。”
禹僖皇帝挑了挑眉毛:“照你这么说,魏冉是诬告?”
李十朋梗着脖子:“定然是诬告无疑。”
赵无咎咳嗽了一声:“小李,圣上面前回奏,你仔细着,声音太高那是要惊驾的。”李十朋讪然一笑:“微臣怕声音小了,难以悉达天听。”
禹僖皇帝沉默穆然:“你不用大声,朕也知道李崇信冤枉。
他在朕小的时候就在内庭当值,统领左武卫军,忠贞果敢,哪一杖不是身先士卒,背后的刀箭伤就有四十五处,他是个打仗只知道一心往前冲的人,前胸还不知道有多少伤痕。”
说着说着,禹僖皇帝的眼眶竟然湿润了。
赵无咎急忙掏出手帕,递给了禹僖皇帝。
禹僖皇帝擦抹眼泪,随即开口道:
“如今李崇信羁押已有半年,朝野民间议论纷纷,光百姓的请命书每日里镐京府不知道收了多少份,不能再拖下去了。”
说罢,回身转头望向李十朋:“你小李号称目余十子,难道就当真审理不出来?”李十朋摇了摇头:
“但凡审讯,需犯人心中有愧,方可对症下药,逐一突破。
李崇信坦坦荡荡,从无悖逆之举,更无悖逆之心,光明磊落,审从何来。”
禹僖皇帝还未回答,突然外面白圭太监小跑进了李公祠:
“启禀圣上,燕大将军回京述职,听闻陛下在此,亲自来见陛下说有要事相商。”
禹僖皇帝心里一喜,急忙高叫:“传,快传!”
一阵脚步之声,燕须陀甲胄未脱,来在李公祠,倒身下拜:
“臣,淮河道行军总管燕须陀叩见陛下。”
禹僖皇帝更喜欢眼前这个粗壮威武的将军,比起李崇信那长身儒衫的智珠在握,武将还是心眼少一些来得好。
“燕将军剿贼辛苦,快些就坐吧,咱们君臣都席地而坐,别那么多规矩。”
燕须陀瞪着一对铜铃大眼,却不坐下,直愣愣大声喊叫:
“末将未敢就坐,青阳教匪患猖獗,已经溜到了江浙一带,臣此次回京,是申请兵饷粮帛的。”
禹僖皇帝一皱眉,自从自己登基以来,银子花的跟流水一样,官府放债已经延续到了禹僖六十七年,自己刚登基不过九年。
北蛮入寇,青莲教匪,诸侯割据,黄河改道,那一项不是几百万几百万的银钱在花。
此刻听闻燕须陀又来要银子,没由来的一阵烦恼,但是却不能冷了边关将士的心。
想及此处,温言道:
“爱卿不必苦恼,想来户部现下要赈灾,又要忙着年底节庆事宜,一时半会没银子拨给你,朕就先从皇府库里拨出二百万银子,你先回去置办军械,明年开春等你的好消息。”
哪料想燕须陀并不领情,瞪着一对铜铃大眼:
“末将谢陛下,但这不是最要紧之事,末将听闻李崇信下狱,特地来问李崇信何罪?”
禹僖皇帝无气力指了指李十朋:
“御史台接到李家军副都督魏冉奏报,李崇信勾结北蛮,意图叛逆。当然此案还在审理过程之中。”
燕须陀大吼:“胡扯,天下人都反了,李崇信也不会反。”
赵无咎脸色一沉:“燕将军,这是圣上面前,有理不在声高嘛。”
禹僖皇帝却奇了:
“燕将军,朕素知你与李崇信不和,当年雁门关分兵,你还参奏李崇信孤军深入,恃强领兵,怎么今日反倒给你这对头说起好话来了?”
燕须陀一低头,嘟囔道:“李崇信为人清高霸道那是有的,但若说谋反,末将第一个不信。
我与他二人不和,乃是私愤,但若要以谋反罪拘押李崇信,那是公义,末将不能因私愤而废公义。
倘若他年北蛮再次领兵来犯,陛下岂非自毁长城耶?”
禹僖皇帝面色惨白,早已像被抽干了血液,不耐烦指了指白圭,白圭急忙架起燕须陀:
“燕将军,赶紧随老奴去皇府库吧,去的晚了,这兵饷没准就被别的将军领走了。”燕须陀一边走,一边大喊:“陛下不可自毁长城呀,陛下.....”
空中只有几只乌鸦“嘎嘎”的叫着,李公祠里一阵寂寞。
禹僖皇帝自嘲般的笑着:“难道是朕错了,难道李崇信不该杀?”
“李崇信必须死。”
一旁李十朋突然开口。
禹僖皇帝怒极反笑,一把揪过李十朋的脖领子,瞪着一对猩红的眼珠子:
“黑也是你,白也是你。
你说,李崇信有数桩大功与社稷,百姓爱戴,军兵奉若神明。
连平日的对头都站在他这一边,为人如此,怎么杀?凭什么杀?
你李十朋也是李氏宗族旁支,难道就这么急不可耐,要大义灭亲?”
李十朋昂然道:“没错,李崇信确是有大功于社稷,但是心中无陛下。
为人坦荡,为国尽忠,但是不忠于陛下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这几句话如同天空中的雷霆,瞬间将禹僖皇帝的所有念头击得粉碎,双手无力的放下,喃喃道:
“没有任何证据,如何能说他谋反?”
丞相赵无咎在一旁突然开口:“陛下,以老臣来看,李十郎虽然聪慧,但毕竟文人出身,审不得这等功勋宿将。
常言道挖树断根,李崇信自幼修炼在蜀山,臣已经从封玉书真人处调来了邢如龙和邢如虎二兄弟,据说两人审讯修士有几分手段。”
“朕不管你等用什么手段,年底之前必定要结案,你等好自为之吧。”
一团寒气迎面扑来,大门打开,禹僖皇帝已经走出了李公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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