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云压在天头,眼看就是大雨滂沱。
薛太岁瘫软倒在马车里面的锦绣被面之上,软软的棉花浸透着他一身的鲜血。
缄部衙役的治疗手段本已经了得,吃了化血丹,敷上金疮药,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是肩胛头的琵琶钩乃是塞外寒铁打造,一时间取不下来,取下来了,一身筋骨也就报废了。
驾车的只有老和尚,说也奇怪,那和尚不用如何驾驭马匹,那马儿仿佛得了灵性一般,山川平原,跋山涉水,自行奔跑。
老和尚大多时候手掐佛珠,仰头看天,一看就是四五个时辰,脖子都不动一下。
随行的缄部衙役都是快马疾驰,饭菜之时往马车里送入酒肉水果,却不发一言,仿佛一个个都是哑巴。
薛太岁死中得活,心情大好,酒肉不拒,唯独大吃大喝之后如厕是个难题,一身的手铐脚镣死死焊接在琵琶钩之上,行动大为不便。
忽然,听到马车外面姚广业呼啸之声:“困兽升天,灾星已满,百劫煞星这一难你是渡过去了,果然天命之人自有保佑,南无阿弥陀佛。”
姚广业一甩袍袖进了马车,那马车已然快速上前。
薛太岁望见恩人,拼着周身疼痛跪倒施礼。
未料想那姚广业急忙闪退一旁:“岂敢,岂敢,你身有大造化,非我能消受,老僧前些时日占卜大禹国运,已然损了道基,再受了你这一拜,不是催促我早早去往西方极乐嘛。”
薛太岁身上铁链“哗唥唥”响动,苦笑道:“和尚莫要打趣,现下咱周身已然这般形状,何来大造化一说。”
姚广业捻着两道长眉笑谈:“你身逢百劫,每过一关就要增一份造化,大劫难就有大造化,此后数年定然成就一份伟业,真英雄岂能被锁链困住,时机未到罢了。”
薛太岁暗想自己身负涅槃经,愈挫愈强,似乎和尚说的也有些道理。
随即开口问道:“你是国师?”
姚广业点点头:“先前是,今后也是,唯独当下不是。”
薛太岁实在不愿意与他打机锋,此刻嘴里咬了一枚梨子,只是手脚无力,梨子竟然滑落一旁。
他苦笑连连:“咱们真的去京城?现下咱已这般模样,你偷偷放了咱岂不更好?”
姚广业摇了摇头:“星主玩笑了,怎能因一次失败,就失了争雄之心,京城虽然是凶险万分,波谲云诡,但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岂不闻灯下黑之说?”
薛太岁此刻脑子已经见显伶俐:“对,兵家所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咱已这般情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能再难到何等地步。”
想罢,竟然用嘴叼起桌子上的鸡腿,汁水淋漓地大吃了起来。
姚广业捻长眉微笑:“星主真是慧人,落魄之间不失率性气度,大丈夫正应该不拘小节,果然非凡。佛家言种前因必有后果,道家言否极泰来,不欺我也。”
吃罢多时,薛太岁突然问道:“老和尚以为女人为何物?”
姚广业哈哈大笑:“臭皮囊而已,却有大用,男人不可或缺。”
薛太岁略微惊讶:“大师也好女色?”
姚广业一乐:“温香暖玉抱满怀,身为男子如何不乐?女人一物,物用仅仅为此,星主不可随了凡人,过多用心。”
薛太岁大口喝了一碗酒,疼的伤口发作,犹自仰天大笑:“真个贼和尚也。”
他此刻解了女人的心结,身上的伤痛仿佛也不是那么疼了。
大车走了几日,薛太岁在车厢之内睡得正熟,忽然听见车外惊涛骇浪之声,犹如震天擂鼓,不由得心下大奇。
急忙挑动车窗帘子向外望去,但见一阵阵浪潮翻滚,由远及近,却夹杂着风雷之声,好一派壮观景象。
“老和尚,老和尚,这里是个什么去处?”薛太岁周身锁链哗啦响动,忍着剧痛用头敲打马车窗沿。
马车却是停了,姚广业立在岸边久久未能回神,此刻薛太岁也挣扎着走下了马车,摇摇晃晃与老和尚并肩而立。
老和尚一声赞叹:“钱塘潮信,前为子胥后为文种,千古更迭,堂堂青史不欺我也。”
薛太岁脑中有大藏般若经,对这些历史典故早已耳熟能详。
此刻却故意开口道:“打几个浪头而已,和尚何必如此多愁善感,有那时光不如多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叫古代先贤小瞧了去,且回去吃酒吧,没得在此处假酸。”
姚广业一阵摇头唏嘘:“星主,钱塘潮前来报信,自是催促星主及早上路,和尚却是不能再送了,过了钱塘江就是大禹海运管辖,星主只管一路入海北上,从大沽口登陆之后,再找车马一路行进,必至京师。”
薛太岁一把拉住姚广业:“老和尚,这天寒地冻,孤身野外,你可是要扔下咱这一残废跑路?你的佛门慈悲之心呢?”
姚广业哈哈大笑:“怎么,星主难道怕了?你乃是百劫逢生的强人,不历经坎坷,如何能修成正果,老和尚却是有要事在身,还要为星主网络人才,以成日后定鼎大业,恕不能奉陪了。”
薛太岁被他一激,心下也起了几分火性,暗道自己在万马军中尚且来去自由,如今多走几里路却有什么要紧,如何能让老和尚看扁了。
索性偏不走水路,选了一条渡过钱塘江的大路,径直往北而去。
只是越往北走,却发觉天气越冷,自己重伤在身,无了马车庇护,旧伤发作,高烧不退,竟然连嘴皮都烧得起泡,只因身体壮实,故而还能缓步前进。
世人都说坚持不懈,必能成功。
只是说说容易,做起来却是艰难无比。
薛太岁暗怕李十朋令人追杀迫害,故而硬挺疾病,却不敢去那医馆就医,生怕暴露了行藏,只得隐身浪迹于一杆子叫花子队伍之中,装作逃荒之人,流落街头。
只是行走路上难免饥渴,这一日已来在川陕地界,怀中本就没有几两碎银也花得精光。暗自后悔应该找那和尚姚广业多要些银两,免得路途如此难熬。
但想自己一身废骨,要来银两多半也是被贼人抢去,弄不好还不保性命,想想福祸难料,也是知足。
但是肚子饥饿总要解决,大镇店的酒楼自不敢去,寻了街边僻静之处的小吃摊位,佯作有钱,坐在一张桌案之前。
店小二一见来了客官,急忙招待,但见眼前之人一身铁链,衣衫破烂,害怕是朝廷的要犯,故而也加了几倍小心。
薛太岁毕竟兜子里没有银两,说话也不似以往豪气,只是问道:“牛肉可有?切上三斤,好酒来一坛子,再来两份薄饼充饥即可。”
店小二阴阳怪气:“客官说的好大的话,如今黄河冰封,农家连耕牛都被官府拉去开凿黄可水道了,哪里有牛肉给你吃。
其他店家都是以驴马之肉冒充牛肉欺瞒客官,客官可不要上当。”
薛太岁见他只是说嘴,动也不动,心下火起,但也只得耐着性子:“但有什么肉咱不挑拣,端上了便是,罗唣什么。”
店小二冷哼一声:“没钱还充大爷,以为自己是大将军么,哼。”
说罢端上一只牛头,看颜色却是深黑,一股子酸臭之味扑鼻,另外两个冷馒头,还有一碟子过夜的黄瓜,竟都是以往客官吃剩的泔水之物。
薛太岁饿的狠了,不能挑拣,只是大口吃着隔夜饭,奈何那牛头之肉干硬无比,几次下口也没吃的多少。
去拿那个馒头,手上二两力气也无,馒头竟然掉落在桌子下面,几次弯腰去捡,奈何身上琵琶骨生疼,龇牙咧嘴无法够到。
这一幕恰巧被店小二看到,他只身前来,一脚踩住了馒头,将那馒头踩得瘪瘪的,嘴角冷笑:“客官,您这一身残疾,连个馒头都捡不起来,只怕也没带银子吧。”
薛太岁把眼一瞪:“你浑说什么,咱家有的是银子。”
店小二却是个刁钻刻薄的主儿,听出了话里的玄机,奸笑道:“您家里有好大的银子,身上却未必带了吧,要不然掏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呀,大爷。”
薛太岁涨红了面皮,自知要露陷,急忙回身将桌子上的剩黄瓜一口吞了,还要再去吃另外一个馒头,忽然觉得琵琶骨生疼,竟是被店小二拽住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店小二尖声道:“快来几个弟兄,这里有个吃巧食的贼人。”
两个开店小伙子,拿着扁担冲了过来,不由分说照着薛太岁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打。
薛太岁自知理亏,抱住头颅任由对方施威,连滚带爬喊着:“打死我了,打死我了!”
两个棒小伙子打的累了,店小二拿起脚下的馒头:“大个子,爷爷不为难你,只要你把这个馒头也吃了,爷就放过你。”
薛太岁此时性命难保,暗想要什么斯文,爬了两步就去抢小二脚下的馒头,奈何小二存心戏弄,一脚又踢给了另外一人,待薛太岁再去抢夺,那人又回传给小二,如此这般戏弄了好几回。
薛太岁终于吃上馒头,却被店小二一脚踏住了脸庞:“饶是你生的这般高大,却也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废物点心,哈哈哈哈。”
薛太岁口里嚼着馒头,仍旧大喊:“好吃,好吃!”
自此之后,薛太岁每到一地故技重施,没有银钱吃饭,索性先要上酒菜,吃饱喝足之后就挨得一顿暴打。
只是后来衣衫尽皆破烂不堪,形如乞丐,再去吃喝直接就被店家扫地出门。
此时薛太岁知道再不挣些银钱,只怕还没走到镐京就要冻饿而死,只是自己不敢出头做些行文行当,否则必然被李十朋的爪牙抓了回去,没奈何只得继续讨饭度日。
他本想从此浪迹江湖,并非一定要去京城,但转念想起义父李崇信不知生死如何。自己又是裴家的免死铁牌救的,这一走连老和尚也对不起了,如何做人。
念及此处,忽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暗骂薛太岁呀薛太岁,你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怎的连个走路也三心二意,于是心下坚定,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镐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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