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手上的动作一停,抬起头盯着这个从小乖巧懂事的儿子,神情有点严肃,随即慢慢缓和了些,但仍认真而郑重地叮嘱道:“你年纪还小,不要就存着这样的心思和想法。”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圣人,人家确实比咱家过得好,炫耀一下,说几句话,都是人之常情,你才多大,不要养成这样心胸狭窄的性子,这样成绩再好,以后也没有大出息。”
灯光之下,三十多岁的老妈面容都在阴影里面,但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种如临大敌的郑重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房长安莫名地觉得眼眶一热,低下头道:“没有,我不是记仇,只是觉得他们这样的性格,只要我们家过好了,不需要做什么,他们自己就会主动凑过来的。”
不等从容回答,他平复了情绪,抬起头问道:“昨天我大爷是不是来了?”
从容点点头,房长安笑道:“我说呢。”
“怎么了?”
“昨天中午,我在外面吃饭,好像有两个是我大爷的学生,因为大爷调课,另一个老师来上课,拖堂,他们来的挺早,应该也没拖太久,反正他们俩坐下来就一直骂骂咧咧。”
从容把剩菜都收拾好,端着盘子到厨房去,说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学生。”
房长安先去把剩菜放进西屋橱柜里面,然后再去厨房找老妈,继续说道:“当然不是好学生了,后来他们连大爷也要一块骂,我就敲着桌子提醒他们对老师要尊重。”
从容抬头看着儿子,有点惊讶,也有些担忧,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低头洗碗,问:“然后呢?”
她的真实想法,大概是想提醒儿子没有必要这样,因为那不是好学生,可能会发生冲突,反正房禄国也听不见,但又没办法对儿子说出这样有点懦弱的教育的话来。
房长安心里明白,笑着道:“然后他俩等我,一个染着黄毛,一个平头,跟刚从管教所出来的一样……那个小黄毛问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说我叫房长安,房禄国是我大爷,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然后我吓唬他,说你再敢这样,我回头就告诉我大爷,一个班一个班的去找你,非得把你揪出来,他俩就不敢说话了,但还是想吓唬我,就瞪我那种威胁。”
“后来有其他学生来,刚好有个也是初二的,好像混得还挺厉害,其他学生都怕他,他爸是派出所的……刚好我因为包子的事情,就跟我们班主任的丈夫比较熟嘛,然后这个混得好的学生应该是什么时候见过我们班主任的丈夫,就因为这个,对我还挺客气……”
他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个威哥……就是混得好的他爹是派出所的那个学生,就小黄毛他俩给我道歉……好像后来还罚他们俩在操场跑步,好多学生都在楼上看……”
房长安把事情说完,然后才说出真正想说的话:“其实从头到尾,小黄毛他们两个不骂大爷了,我想做的就这样,其他我都不在乎的。”
“但是就因为我跟我们班主任一家比较熟,在那个威哥眼里面,就属于有关系,不要得罪,小黄毛他们俩就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道歉,还要被罚……”
“同样的道理,我们家只要过好了,什么都不用做,以前说过怪话的,看不起的,或者有什么矛盾的,都会像小黄毛他们两个一样,怪怪的过来认错。”
“不论用什么方式,反正都会表达以前是我错了,以后咱们处好关系的意思来……”
秋日的夜晚已有些凉意,刚刚忙碌完的从容看着才刚满十二周岁,侃侃而谈不急不躁地用朴实语言说着安慰母亲的豪言壮语的儿子,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缓缓点点头,转身拿毛巾擦了擦脸。
随即仰头看着满是繁星的夜空,深呼吸了一口气,回过身看这儿子,低声而认真地说道:“所以你更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才能让现在看不起我们家的人改变他们的态度。”
“我肯定会认真学习的。”
房长安展颜一笑,“不过用不了那么久。”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道:“等我爸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差不多就可以了。”
房长安的意思自然不是靠房禄军挣的钱,而是差不多需用这样的时间。
从容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大门处房禄军骂道:“他妈哩,你个兔崽子又在说劳资要出去打工?”
朦胧的夜色里,房禄军醉醺醺地走了过来,面容在堂屋照射出的光亮里清晰起来,瞪着这个不孝子质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出去打工了?啊?”
“你到处说我要出去打工,上学跟你大爷说,你大爷还特意回来问我,回到家还到处说!”
“现在都快整个村的人都知道我要出去打工了,就我自己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说要出去打工了?”
“你别跑,过来给我说清楚!”
房长安转身跑进堂屋,回身朝老爹笑道:“爸你喝多了,我给您倒杯热茶,您要放糖吗?”
房禄军从容长大的年代,糖基本属于奢侈品,因此房禄军很爱吃糖,家里有的时候,喝热水必要放糖。
不过他现在一肚子窝火,没心思喝这个,站在院里把手一甩,道:“不不喝!你别跟我扯东扯西的,你……过来!咱爷俩好好说说话,你咋就整天盼着你爹出去呢?”
“我先给您倒水。”
房长安那保温壶往搪瓷茶杯里面到了半杯热水,房禄军在院子里面看着,咂咂嘴道:“放点糖,多放点。”
“诶。”
房长安脆声应了一声,放了两勺糖,房禄军又喊:“再放点。”
“行。”
房长安原本担心老爹吃太多糖不好,随即醒悟这年头不存在营养过剩,而且担心屁股要挨揍,于是又放了两大勺,又拿勺子搅了搅,这才端着出去。
“爸,给您尝尝,看看儿子倒的茶合不合您的口味。”
房长安捧着茶杯递给房禄军,一副电视里面江湖绿林给老大奉茶的架势和语调,房禄军酒意上头,接过了喝了一口,咂咂嘴,用力点头道:“好喝!我儿子倒的茶就是好喝!”
然后一仰脖子,也不管热不热,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当爹的没个爹样,当儿子的也没个儿子样……”
从容在一旁看儿子哄儿子一样的哄爹,偏偏当爹的还真被哄得一愣一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带着笑意抱怨了句,然后进屋收拾放糖的瓶子去了。
“你懂个屁,我儿子孝敬我的,这叫孝心!”
房禄军一口气喝了半缸子热水,舒了口气,咕哝着走到院子里的香椿芽树下撒了泡尿,系着腰带走回屋里,到里屋床上一歪,又喊:“长安!你过来!”
“诶!”
房长安狗腿子似的跑过来,不等房禄军说话,直接去扒他的鞋,“爸你洗脚不?我给你打洗脚水去。”
“不用不用。”
房禄军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哪怕是醉着也忙摆手,然后又抓着房长安的双手,灯光下脸庞通红,醉醺醺而又认真地看着他:“不用不用,你有这份心爸爸就知足了,爸没本事,对不起你们娘四个……”
“哪有哪有,爸你都把我们养这么大了。”
“不是,是爸没本事啊,对不起你们……”
房禄军抓着儿子的手,说一声,叹一口气,再说一声,再叹一口气,脑袋也随之一起一落,声音都似乎要哽咽了。
“没有没有。”
房长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想着赶紧把老爹劝着睡觉,无意间看到房禄军抬头时的脸,那张被酒精麻痹的脸庞通红,同样醉醺醺的眼睛里面带着泪光,但灯光照射下,不知是光折射,还是他的错觉。
他分明看到老爹在醉醺醺的目光里投出羞愧的、清醒的、认真的,绝不属于醉酒的人的一瞥。
父子俩目光一触,房禄军如同被针扎一样迅速地、慌张地移开了目光,又像孩子撒泼一样喊着:“爸爸对不起你们啊,是爸爸没用……”
从容来到卧室门口,看着房禄军像孩子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要儿子来哄,她见惯了房禄军的醉态,并不觉得新鲜,只是从心里感到厌恶和无奈,叹道:“你睡觉吧,行不?”
“妈。”
房长安回头制止了老妈,转头见老爹似乎要发火,伸开手臂,抱住了房禄军。
这是房长安印象中父子俩第一次拥抱,他如今才十二岁,手臂不够有力,胸膛不够宽厚,小小的身躯只能投在老爹怀里。
但房禄军好似被定身一样捆在那儿。
房长安低声说了句:“爸爸,会越来越好的。”
“你干嘛?放开我。”
房禄军僵了几秒钟后,开始把儿子往外推,房长安松开他,笑嘻嘻地道:“您身上好臭啊,都是酒味,要不先洗澡再睡吧。”
“不洗!”
房禄军仍是浑身醉态,用力一挥手,“不洗!不洗!”
说着往床里面翻了个身,拉起薄被随便盖在身上,没一会儿就打起呼来。
从容见他睡了,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客厅打扫,房长明和房嫣然也都松了口气,继续看电视。
房长安站在床前,默默地看着灯光下老爹那张仍然透着酒后潮红的满是醉意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沉默着走到床前,把房禄军随意扯过来盖上的被子整了整给他盖好,然后转身出去。
后方躺着的男人大概因为喝醉了,或者因为盖了被子热,被酒精麻醉的通红的脸庞上,似乎被汗水浸湿,反射着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