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馆里, 秦旭然和潘沁雯看到两人眼眶红红地进来,估计两人是说了什么伤心的往事,体贴地没问, 招呼她们俩坐下。
潘沁雯说:“我点了个红烧肉, 一个松鼠桂鱼, 桂花糯米藕, 酱鸭,还有一个老母鸡汤,你们看看还要点些什么?”
徐瑞香面对他们这一家子穿军装的有点紧张,坐在覃秀芳旁边局促不安地说:“这已经很好了。”
太多年过去了,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了,覃秀芳也记不起这位表姨的口味,不过对他们乡下人来说, 不年不节能吃上这些已经非常好了。
她笑着说:“潘医生,这些就已经够了, 先吃吧, 要是不够再加个菜, 省得吃不完浪费。”
“成。”潘沁雯含笑点头,拿起碗,先给她们一人盛了一碗鸡汤, “你们俩太瘦了, 好好补补。”
覃秀芳接过碗, 递给徐瑞香一碗,另一碗放自己面前, 然后站起来,给父母和秦渝各盛了一碗鸡汤:“你们也喝。”
潘沁雯笑眯眯地接过,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 热腾腾的鸡汤滋润着嗓子,明明没有甜味,她心里却甜滋滋的,跟喝了蜜一样。这是她宝贝闺女给她盛的汤,多少年了,这一天她总算等到了。
潘沁雯虽然激动兴奋,但她没忘记自己作为女主人的职责。今天招待的是覃秀芳养父母那边的女亲戚,丈夫和儿子不好出面,只能她站出来招待客人了,免得怠慢了客人。
“她表姨这次挺匆忙的,家里也没整理好,招待不周,你别介意啊。”潘沁雯客客气气地说。
徐瑞香赶紧摇头:“没有,你们对我够好了。”
她是说真的,这么大的干部,一点架子都没有,比他们乡下的民兵指导员都还要和气好说话。
潘沁雯笑了笑:“咱们都是亲戚,不用这么客气。你姐姐姐夫养育了秀芳,可惜他们走得早,我们都没法谢谢他们。虽然咱们找回了秀芳,但她也永远都是你姐姐姐夫的女儿,你的侄女,咱们是亲戚,理应经常走动,这次太匆忙了,等有空,你们全家过来做客吧,让秀芳带着你们去逛逛江市,我们好好招待招待你们。”
这是要做正经亲戚,继续来往的意思。徐瑞香很是感动,她表姐姐夫都不在了,本来亲缘就很淡薄,又没血缘关系,对方还能这么说,实属难得。
看来秀芳的亲生父母都是正直厚道的人,秀芳有福了。
徐瑞香点头:“成,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来。”
覃秀芳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瑞香阿姨什么话,你永远都是我表姨。”
“好孩子。”徐瑞香轻轻拍了拍覃秀芳的手。
一顿饭,因为都存在着修好的意思,所以吃得其乐融融。吃过饭,彼此已经没那么生疏了,潘沁雯直接叫徐瑞香的名字了。
出了饭馆,潘沁雯朝丈夫和儿子表示:“我跟秀芳一起送瑞香回旅馆,然后我今晚去秀芳那儿住,明早再送瑞香去火车站。你们回去吧。”
秦渝是住宿舍,他娘回不回家都跟他没啥关系。
但秦旭然就有些不乐意了,好不容易一家团聚,结果第一晚他就要一个人独守空房。
“家里有房间,你们送完瑞香,再回来呗,我让程伟去接你们。”
现在知道叫她们回家住了,下午的时候是谁说,孩子大了随他们去的?
潘沁雯刚找回女儿,一刻都舍不得跟女儿分开,自是不同意:“不用,这多麻烦。你要睡不着,找毛政委喝酒呗,你们不也好久没见了。”
说完,她拉着覃秀芳和徐瑞香就走了。
秦渝看了一眼他吃瘪的老父亲,识趣地没戳他痛点:“我先走了。”
“等等,臭小子,你今晚也不值班,回家住,咱爷俩好久没杀一盘了,今晚来一局。”秦旭然叫住了他。
秦渝扭头看了他一眼,认命地点了点头,就当关爱老父亲吧,想想来了新家,老婆儿子女儿都在,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个大房子,也是挺可怜的。
***
将徐瑞香送进房里后,潘沁雯将一直拿着的那个大包袱递给了徐瑞香:“今天下午,我跟秀芳逛街,给你买了点东西。也不知道你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所以我们就只买了一点布和一点糖果,你带回去给家里人。”
徐瑞香接过沉甸甸的包袱,这哪是一点点啊,这么沉。她很不好意思:“这怎么行,我……我空着手,什么都没给你们带来,你拿回去吧。”
潘沁雯像个老大姐一样,和和气气地说:“你打开看看,我买的都是比较实用的东西,你看看用不用得着。咱们全家,除了秀芳,一年四季都是穿军装,这些布留着也没用,你带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做身新衣服。总不能你出了趟远门,什么都不给孩子们带吧。”
徐瑞香打开了包袱,里面有两种颜色的布,一种是深蓝色的棉布,适合男人穿,还有一块是印花布,颜色很鲜艳,适合女人穿。两块布叠得很厚,估计好几米,能做好几身衣服。
“你看看,要是不喜欢,咱们明早可以拿到裁缝店,换个颜色。”潘沁雯笑着说。
徐瑞香抚摸着印花布,白色的布料上印着红红的海棠花,乡下可没见到过这样漂亮好看的布。她家大丫二丫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服,一直很羡慕别人家,这块布可以给她们俩做身新衣服了。
“不用换了,这两块布已经很好了,谢谢潘医生。”徐瑞香把布放到一边,下面有两斤包装得很好看的奶糖,徐瑞香没吃过,但看这塑料纸就感觉就很贵,另外还有两盒江市的土特产糕点。
这些东西都不便宜,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潘医生,真是让你们破费了。”
“客气什么,回头等太平了,带孩子们过来江市玩。”潘沁雯热心地邀请她。
覃秀芳将东西重新装回去,打好包袱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笑着说:“瑞香阿姨,你就别跟我娘客气了,咱们是亲戚,你这样就太见外了。东西放这儿吧,你早些休息,明天上午我们来接你去吃早饭,然后再去火车站。”
徐瑞香站了起来:“那,我送你们……哎呀……”
她胳膊肘摆起的弧度太大,一不小心把包袱给带下来了,她赶紧伸手去抓,胳膊撞在了柜子的尖角上,疼得她眼泪都滚了出来。
“瑞香阿姨,你没事吧。”覃秀芳赶紧扶着她,将包袱重新放回柜子上,然后看向她的胳膊。
徐瑞香右手轻轻抓住左边胳膊,摇了摇头:“没事。”
但她骤然变白的脸色可不像没事的。她明天要上火车,要是胳膊上有伤路上可没法处理。
覃秀芳不放心一把抓住她的左手臂,掀起了袖子:“我看看……”
袖子下的胳膊青青紫紫一大片,靠近手肘的地方还有一处化脓了。
覃秀芳震惊地看着她。
徐瑞香赶紧放下了袖子,不大自然地说:“没事的,就快好了。”
“谁干的?”覃秀芳拉起她的右胳膊,上面倒是没新鲜的伤,但旧伤疤触目惊心,一道像蜈蚣一样扭扭曲曲的伤痕几乎贯穿了她整个小臂。
徐瑞香有点难堪,别开了头,声音低低的:“秀芳,你别问了,没事的,是我,是我不小心弄的。”
覃秀芳还想说什么,潘沁雯抓住了她,轻轻摇头。
覃秀芳强忍着怒气说:“好,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她怕再呆下去会对徐瑞香发火。
母女俩出了门,表情都很沉重。潘沁雯叹气道:“恐怕是婆家人打的,难怪她一直不愿意提她婆家呢。”
覃秀芳也清楚这一点,徐瑞香已经嫁人了,能这样打她的,除了婆家人还能有谁,打得那么严重,应该是男人动的手,十有**是她男人。
轻轻拍了拍覃秀芳的肩,潘沁雯说:“走吧,咱们去医院给她拿点药,她那伤害没处理好,小心感染。”
“嗯。”覃秀芳沉闷地跟着潘沁雯去了医院。
潘沁雯找医生拿了点纱布、消毒药水又返回了旅馆。
“潘医生,你在一楼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覃秀芳接过潘沁雯手里的药说道。
潘沁雯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给她无声的支持。
覃秀芳拿着纱布和消毒水上楼。
徐瑞香打开门,见她又返回来了,讷讷地说:“秀芳……”
覃秀芳越过她进了门:“过来,我娘去医院拿了点纱布和消毒水回来,处理一下你的伤口。现在盘尼西林太难搞了,明天看看吧,要是没好,去买点消炎的中草药煎水喝。”
“不用了,小伤而已,我,我明天要回去呢。”徐瑞香说。
覃秀芳没作声,先帮她把伤口简单地处理包扎好后才说:“你胳膊还没好,先别回去,明天到我店里帮忙。”
啊!徐瑞香震惊地看着她,似乎有点不习惯覃秀芳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强势。
“可是,可是他们都还在等着我……”
覃秀芳直接打断了她:“一天两天没关系的,我想我爹他们带你走的时候,应该跟你家里人都说清楚了。隔了这么远,路上耽搁一两天很正常。”
徐瑞香只得点头:“那好吧。”
覃秀芳起身,将纱布和消毒水放在了柜子上:“明天再换一次纱布,要是胳膊继续化脓,咱们就去医院看看。我先走了,你关好门,晚上别给人开门。”
下了楼,她的心情都还很沉重。
潘沁雯见她这副表情,就知道事情不乐观:“咱们先回去吧,我今晚去你那里住。”
“嗯,走吧。”覃秀芳闷闷地说。
徐瑞香的遭遇冲淡了她寻到亲人的喜悦。
潘沁雯知道她所想,温声道:“她是你养父母的表妹,帮咱们一家团聚,是咱们的恩人。回头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进城,如果愿意,娘来安排,看她样子是能吃苦的,怎么也比呆在乡下强。”
他们离得太远,不可能去她隔壁省给她撑腰,能做的就是给她换个环境。但能这样打她的婆家和男人,肯定不能要了,不过这种事说到底还是得徐瑞香自己想得开才行,不然旁人怎么使劲儿都没用。
覃秀芳不乐观:“她要有这想法,就不会什么都不对咱们说了。潘医生,我让她明天别走了,去我店里帮忙,让她看看城里女人是怎么生活的,看看能不能改变她固有的观念。”
“也行,她胳膊上还有伤,火车上那么挤,要是挤到她那只胳膊也是麻烦,休息两天,等伤好些再走也不迟。”潘沁雯赞同。
母女俩商讨完了徐瑞香的去向已经走到了虞三娘旅馆。
旅馆里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其中还伴着老板娘的嘤嘤呀呀声,跟留声机里的歌声一应一和,一点都不突兀。
覃秀芳说:“我去给虞姐打声招呼,她一直很照顾我。”
潘沁雯对这事也有所耳闻,点头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我也要好好谢谢她。”
母女俩进屋就看到老板娘穿着一件孔雀蓝的缎面旗袍,躺在躺椅上,小腹到膝盖上搭了一块灰白色的毛毯,眼睛半眯着,嘴巴微张,轻轻晃着脑袋,沉浸在悠扬的歌声中。
两人没打扰她,直到歌声停止,覃秀芳才说:“虞姐,我回来了。”
老板娘睁开眼,先看到覃秀芳,接着目光落到了旁边的潘沁雯身上,似乎有点疑惑。
覃秀芳笑着跟她解释:“虞姐,我找到我亲生母亲了,这是我娘,你叫她潘医生就行。”
潘沁雯上前笑着说:“老板娘,听说秀芳刚进城的时候多亏有你照顾,谢谢你。”
见覃秀芳早上出去,晚上就带个娘回来,还穿着军装,老板娘诧异极了,脸上头一次出现了震惊的表情:“你们……恭喜你们团聚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覃秀芳简单地说了一下:“我娘当年不得已将我托付给了老乡,失散了,今天才重逢。”
“这样啊,那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老板娘的目光落到了潘沁雯的军装上,停留了几秒,心里有诸多疑问,但碍于潘沁雯在也不好直接问。
覃秀芳看了一眼天色,笑着说:“嗯,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做一桌菜,咱们一起吃顿饭。”
老板娘没意见:“成,这么晚了,你娘也别走了吧,要不你们今晚就住旅馆,这里空房间很多,你挑一间吧。”
潘沁雯婉拒了:“多谢老板娘的好意,我想去看看秀芳平日里住的地方。”
老板娘能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点点头说:“也好。”
“虞姐,我们先回去了。”覃秀芳拉着潘沁雯跟老板娘道了别,转身就碰到沈一飞从外面进来。
沈一飞先看到覃秀芳:“怎么这么晚……”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潘沁雯。
覃秀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潘沁雯拧起了眉头,意识到他们应该认识,潘沁雯可能并不知道沈一飞在执行任务,未免被她无意中拆穿身份,覃秀芳赶紧开了口:“潘医生,这是住在旅馆的客人,从禹州过来的经商的沈先生。”
听到这个身份,潘沁雯马上明白了,淡漠地点点头,招呼都没跟沈一飞打。
沈一飞瞅了潘沁雯一眼,又看看覃秀芳,似乎很奇怪的样子。
覃秀芳心里其实很高兴,很想告诉他,她找到亲人了。但沈一飞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了他也不懂。
想到这一点,覃秀芳觉得自己的喜悦似乎也打了折扣。她朝沈一飞点点头,拉着潘沁雯回她的屋子了。
等人走后,老板娘慢悠悠地开了口,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沈一飞听的,又或者两者皆有:“没想到秀芳也有些来历啊!”
沈一飞笑了笑,没吭声,吹着口哨进了自己的屋子,留下老板娘幽幽地看着夜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边,等进了覃秀芳住的屋子后,潘沁雯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空间倒是不小,就是堆的东西太多了,而且因为背阴,比较潮。
“这地方住久了不舒服,秀芳,你还是搬去跟我们住吧。”潘沁雯劝道。
覃秀芳笑着说:“我买的房子正找人修葺,等弄好了,我就搬过去,不会在这边长住的,你放心。”
“那就好。”潘沁雯这才没有再劝她。
覃秀芳去外面拎了一桶水回来说:“我烧点水咱们泡脚吧。”
“我来帮你。”潘沁雯去烧火。
很快就烧了一锅热水,母女俩靠在一起泡脚,然后聊起了天。
因为才刚相认,对彼此的生活也不大了解,能聊的不多。潘沁雯提起了老板娘:“秀芳,你跟旅馆老板娘很熟,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覃秀芳想了一下说:“虞姐善良,有主见,爱美会打扮。”
“就这些?”潘沁雯挑眉。
覃秀芳愣了一下,看着潘沁雯:“还有,虞姐见识很广。”
潘沁雯叹了口气:“秀芳,你对她太偏爱了。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没说,她的生活作风过于享乐,充斥着资本主义腐朽的享乐思想,这跟咱们的追求不一样,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咱们的阶.级敌人。”
覃秀芳语塞,这个她也早发现了,上次还想提醒老板娘离开,但老板娘明显不想提,她也不好说得太直接。这会儿距离公私合营还有一段时间,不那么着急,她就想等有空再说。
谁料今天竟一针见血地被她娘给点出来了。
覃秀芳抿了抿唇说:“可虞姐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不偷不抢,也没害别人。”
潘沁雯抓住她的手:“秀芳,娘没有其他意思,就冲着她照顾过你,娘也不会害她。娘今天跟你说这个,是想你找个时间劝劝她,不要太高调了,这样对她没好处,要想在这个世上生存,生活得好好的,就得改变她的作风。”
覃秀芳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潘沁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也许是娘想多了,咱们现在的宗旨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只要她没做过出卖国家和人民的事,就会没事的。”
覃秀芳的心情却没法轻松。
她娘不知道未来的局势,老板娘这个作风和出身只怕就是原罪,要不了几年,这悠哉游哉的好日子就会到头。哪怕老板娘收起她的旗袍,夹起尾巴做人,也不一定能逃过一劫。
覃秀芳想,她得找个机会,单独跟老板娘聊聊,劝她出国。虽然这样,她们这辈子很可能都没法见面了,但只要彼此安好,能不能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板娘出事,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洗完了脚,母女俩躺到了床上,覃秀芳有点不习惯,潘沁雯很激动,握住她的手,感叹道:“上一次咱们母女俩躺在一起,你还只有这么高,刚到我的大腿,小小的,软软的一团。一晃16年过去了,如今你都长成大姑娘了。秀芳,娘这辈子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组织,对得起人民,却唯独亏欠了你,对不起。”
覃秀芳被她说得有点想哭:“你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怨恨过你们。要不是有你们,咱们不会有和平,现在恐怕都还生活在战争的恐惧中。再说,咱们现在不是都团聚了吗?大家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你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潘沁雯紧紧握住覃秀芳的手,觉得怎样都没法表达她这一腔的母爱和愧疚,“我给你唱歌吧,小时候你睡觉的时候都要我唱歌哄你。”
可她现在是个大人了。覃秀芳明白潘沁雯现在处于极度愧疚中,恨不得把什么都掏给她的心理,没拒绝她的好意:“好啊。”
潘沁雯轻轻张嘴,哼起了家乡的小调,声音轻柔带着点乡音,覃秀芳听得似懂非懂,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的,没想到最后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醒来,覃秀芳有点羞愧,她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被她娘给哄睡了。
不过如果这就是有娘的感觉的话,那有娘真好,难怪叫世上只有妈妈好呢。
“醒了,来洗脸吧,我烧了热水,煮了点粥。”潘沁雯招呼覃秀芳。她手艺一般,不会做复杂的,就煮了个红薯粥。
覃秀芳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我睡得太沉了。”连她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什么时候做好饭的都不知道。
“是我太高兴了,睡不着,起来吃饭吧,你这有饭盒吧,咱们先给你阿姨盛一饭盒。”潘沁雯找了一下,总算在碗柜里找到了一个铝皮饭盒。
吃过饭,潘沁雯又陪着覃秀芳去给徐瑞香送饭。
覃秀芳见她一直跟着自己,有点哭笑不得:“潘医生,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这么大的人了,不会丢的,晚上我做饭,你下班了叫上参谋长和秦营长一块儿到饭馆里来吃饭。”
既然认了亲,一家人每天总要聚聚,培养培养感情,但大家白天都有工作要忙,也就只有吃晚饭的时间能凑一起了。
潘沁雯确实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将覃秀芳送到徐瑞香住的旅馆就走了。
覃秀芳上去后,徐瑞香已经起床收拾好了,坐在房间里发呆,见覃秀芳过来,很是高兴,连忙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胳膊说:“秀芳,我已经好了,你就让我今天回去吧。”
“瑞香阿姨,你先吃饭,你要回去我肯定不会拦着,你就陪我开一天店,当帮我的忙,成吗?”覃秀芳将饭盒放到桌上,招呼她过去,“这是我娘煮的粥,肉包子是买的,你赶紧吃,不然一会儿凉了。”
等徐瑞香吃过饭后,覃秀芳就领着她去了菜市场,跟老板们打招呼:“老板,来五斤肉,要肥一点的,还有骨头吗?给我一根。”
等老板报了价,覃秀芳算了一下,将钱递给了他,又去买菜。
徐瑞香看着覃秀芳游刃有余地在各个摊位之间转悠,不一会儿推车里就装满了东西。
除了肉,她还买了一条鲜活的大鲢鱼。
“鲢鱼留着咱们晚上自己吃,我给你们做酸菜鱼。”覃秀芳将鱼放进桶里,还问老板要了点水养着,免得鱼死了。
离开菜市场后,徐瑞香惊叹地看着覃秀芳:“你脑子反应真快,我看老板的算盘都没你算得快。”
上辈子买了十几年的菜,这种简单的加减乘除怎么难得了她。不过为了改变徐瑞香的观念,覃秀芳将这归功于进城后的学习:“以前在乡下我也不会算账,还是进城后慢慢学的。”
“秀芳你学东西可真快。”徐瑞香感叹道。
覃秀芳笑了笑:“不难的,天天算,熟能生巧,你也可以的。”
徐瑞香摇摇头,还是觉得不容易。
回到店里,又是一通忙活,徐瑞香想帮忙,但她的左胳膊有伤,覃秀芳没让她干重活:“你帮我烧火吧,待会儿打饭的时候帮我收钱。”
“我,我不会算账。”徐瑞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覃秀芳道:“没关系,我来算,我告诉你收多少钱。”
徐瑞香看着覃秀芳手脚利落地将萝卜削干净,放到案板上切成细细的丝,不一会儿就切了一大桶,不由感叹道:“你真能干。”
“做饭而已,哪个女人不会。瑞香阿姨,你也在家里做饭吧。”覃秀芳问道。
徐瑞香摆了摆手:“我做得不怎么好吃。”
乡下人舍不得放盐,舍不得放油,没有调料,能好吃到哪儿去?
覃秀芳没把她这话放心里:“晚上你做个菜给我尝尝。”
徐瑞香有点犹豫:“我不大会,别瞎浪费了你的好东西。”
覃秀芳说:“你中午看着我做,晚上再试试,素菜不值钱。”
见她这么说,徐瑞香不好再反对,点头同意了。
这一天徐瑞香一直在店里帮忙,多个人搭把手,覃秀芳轻松了许多。等卖完了午饭,覃秀芳收拾干净店里后,没有回去,擦干净桌子,拿了一份旧报纸看了起来,还掏出本子,将自己不认识的字记下来,准备回头问问她娘或是老板娘。
覃秀芳看报,徐瑞香就没事干了。
百无聊赖,她的注意力又落到了覃秀芳身上,见覃秀芳认真地看着报纸,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徐瑞香很是吃惊:“秀芳,你识字?”
覃秀芳等的就是她问这个:“这是我进城后去部队的扫盲班学的,当时还有好几个嫂子跟我一起学呢,咱们七个人,有五个拿到了结业证书,只有两个嫂子要稍微差一点。连部队里的男同志们都没咱们考得好,毛政委还专门表扬咱们女同志了。”
“妇女也能识字写字?”徐瑞香觉得有点新鲜。
覃秀芳笑着说:“怎么就不能了?米嫂子还准备让她的侄女去上下一期的扫盲班,长长知识呢。城里的学校也有很多小女孩入学,你要不要去小学看看?”
覃秀芳估摸着要到放学的时间了,索性放下了报纸,锁上门,带着徐瑞香去学校。
她多留徐瑞香呆一两天就是让她长见识的,光呆在店里面怎么够。
两人来到小学,没过多久,学校就放学了,一大群孩子跑了出来,男孩居多,女孩也有不少,三五成群,欢快地跑了出来,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跑回了家。
“这么多女孩子上学?”徐瑞香吃惊不已,在他们乡下,连很多男孩子都去不了学堂,就更别提女孩子了。一个村都找不出几个会读书写字的。谁要会读书写字,那就是文化人,很受人尊敬的。
更令徐瑞香吃惊的还在后面,学生们走光后,女老师们也三三俩俩地出来了,有的手上拿着包,有的抱着书或是本子,浑身充满了书卷气,一身也整整洁洁的,看了就让人羡慕。
“这些都是学校里的老师,有男有女。”覃秀芳淡淡地给她介绍。
两人说着话,姚玉洁出来了。
姚玉洁一看到覃秀芳,脸就拉了下来,她生怕被同事们知道覃秀芳是周家成的前妻,低垂着头,快速往另外一边去了。
覃秀芳也看到了她,不过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然后对徐瑞香说:“瑞香阿姨,咱们回去吧,待会儿我爹娘他们会来饭馆里吃饭。”
“哦,好。”徐瑞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走回去后,覃秀芳让徐瑞香做了两个素菜,一个是炒萝卜丝,一个是素炒莴笋。
萝卜丝覃秀芳让她自己炒,莴笋则覃秀芳教她炒,先将莴笋片用盐腌一会儿。莴笋带着点苦味,腌掉里面的水分再炒会好吃很多。
等两盘素菜炒好后,覃秀芳让徐瑞香各夹了一筷子尝尝:“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莴笋好吃一些。”徐瑞香说。
覃秀芳点头,又道:“你再炒一小盘子萝卜丝,萝卜丝快出锅的时候放点蒜苗叶子。”
徐瑞香按照她的方法,多放点油,加了调料,炒出来的萝卜丝果然要好吃许多。
覃秀芳笑着说:“瑞香阿姨,你看,你也是会做饭的,只是平常舍不得放油和料罢了。”
徐瑞香笑了笑:“油多贵啊!”
“如果卖给别人吃,能为你挣更多的钱,那还贵吗?”覃秀芳问。
徐瑞香想了想:“做生意跟自己吃哪能一样。”
覃秀芳把她拉到凳子上坐下说:“瑞香阿姨,你也看到了,城里的女人能干买卖,能教书,能去厂子里做工人,城里的小姑娘到了年龄就可以去上学。你想不想大丫、二丫也过这样的生活?你是希望大丫、小丫长大后重复咱们老一辈的生活,还是希望她们进城念书,你好好想想吧!”
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徐瑞香被她说得有点心动,动了一下唇:“可是……”
覃秀芳也没指望她已经形成的观念能在自己短短几句话之下就改变。
“你现在不用给我答案。我明天就送你去坐火车。瑞香阿姨,我娘生前一直把你当亲妹妹,我也把你当亲姨,以后你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这些钱,你好好收起来,别告诉其他人,要是有一天受欺负了,想通过了就买火车票来江市找我。”
徐瑞香明白,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遭遇。抹了一把泪,徐瑞香咬住下唇:“他……他平时不这样的,就是喝多了才会打人。”
这话覃秀芳不置可否。乡下男人打女人,她两辈子见多了,喝多了,赌钱输了,在外面跟人吵架了,婆娘在家吃了一口肉,不孝顺……种种借口,稍有不顺女人就是他们的出气筒。
“我去煮鱼,你可以看看我是怎么做的。”覃秀芳让徐瑞香去烧火。
次日,覃秀芳按照先前说的,将徐瑞香送上了火车。
潘沁雯跟她一道,回去的路上,潘沁雯提起了覃秀芳的前程安排:“秀芳,你还年轻,开个小店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有没有什么计划和想法?”
覃秀芳沉默了稍许,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潘医生,我想过一阵子去妇联工作。”
潘沁雯没想到她拒绝了做医生老师,反而会想去妇联解决家长里短。
“你可想好了,妇联的工作并不好做,咱们只能劝解,乌主任都时常气得长吁短叹。”
覃秀芳点头:“我知道的,但再不好做的工作总得有人去做。”
结合她自身的经历,还有徐瑞香以及千千万万个徐瑞香的遭遇,潘沁雯大约能明白覃秀芳的想法。她扬起笑鼓励地看着覃秀芳:“好,你想做就去做吧,娘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