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微回转,回到永安晋军冒险到北岸运粮的当天正午,永安城中的某处守军营地。
看到弟弟洪团在营地门前拼命招手,还有看到弟弟脸上的焦急表情,正在站岗的洪常就知道肯定出了事,忙硬着头皮向上司什长告假片刻,请求去和弟弟说几句话,好在什长也知道家里有着一位年老多病的母亲,点了点头便同意了洪常暂时离开岗位,还暂时顶替洪常站岗以免上面发现。
提着长矛小跑到弟弟面前,还没等洪常开口询问情况,弟弟洪团就小声说道:“哥,不好了,刚才娘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洪常听了一惊,忙低声问道:“请医工没有?医工有没有说是什么病?”
“家里那里还有粮食请医工?”洪团哭丧着脸回答,又低声说道:“不过应该是饿的,家里已经两天多没熬米汤了,昨天好不容易挖到一些草根,也被我们家那几个孩子抢着分光了。嫂子说,如果能喂娘一点米汤,应该能好起来。”
咬了咬牙,洪常解下了腰间的粮袋,把本应该是自己晚饭的小半升糙米递给弟弟,低声吩咐道:“拿去给娘熬米汤,但记住,米汤只能给娘和你带着身子的媳妇喝,我媳妇和孩子们叫她们艰苦着点,娘如果醒了,记得来告诉我一声,在这里冲我点头就是了,我会明白你的意思。”
弟弟答应,赶紧拿着小半升糙米匆匆离去,脚步还明显有些虚浮,显然也饿得够戗,洪常叹了口气,也这才吃力的快步跑回岗位,向临时代替自己站岗的什长道谢,结果什长看了看洪常腰间已经消失的粮袋,便问道:“晚上口粮呢?是不是拿给你娘了?”
洪常点头,什长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晚上吃什么?东吴狗贼或者伪汉军队突然来攻城怎么办?”
“我不饿。”
洪常强笑回答,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叫了几声,什长又叹了口气,然后指着一个角落低声说道:“那里还有些野草,站完岗就赶快去,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话还没有说完,什长的肚子也咕咕叫了几声,洪常听了眼圈有些发红,忙低声向什长道了谢。再然后,还是在快要站完岗时,弟弟又跑到营地门前来拼命点头后,洪常才悄悄松了口气,知道母亲已经醒来,而与此同时,早上仅喝了一碗薄粥的洪常,也已经饿得前心贴到了后背上。
也正因为肚子已经饿得厉害,好不容易站完了岗,洪常马上就提着长矛跑向什长指点的那个角落,然而十分可惜的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抢先一步挖走了那里残余的野草,还连草根都挖得干干净净,洪常辛苦了半晌,仅仅只挖到了一小缕残余的草根和两条瘦小得可怜的蚯蚓,然后洪常连洗都不来及洗,直接就把草根和蚯蚓放在了嘴里吃掉。
这么一点可怜的食物当然无法填饱洪常的肚皮,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吃到一顿饱饭的洪常依然还是饿得直冒虚汗,可是洪常却再也无计可施,因为他的战友们和他一样,全部都是许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全靠每天分发的一小升糙米勉强充饥,还有一些和洪常一样,悄悄把口粮节约出来分给了父母家人,所以洪常也没浪费力气去借去讨,只是坐在伙房旁边看着战友煮粥,贪婪嗅闻着空气中飘来的米粥气味望梅止渴。
不闻还好,越闻越饿也越受不了,头晕目眩之下,洪常干脆效仿一些战友,去拣了一根带着树皮的木材回来,用铁刀把树皮刮下来抓进嘴里咀嚼,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洪常却强忍苦涩,把树皮粉末强咽下了肚中。
这个时候,被永安守军将士称为少将军的罗袭率领亲兵巡视至此,看到洪常在吃树皮,罗袭还不无关心的问道:“怎么在吃这个?是今天没领到口粮,还是有什么人克扣了你们的口粮?”
“回禀少将军,没人克扣。”洪常如实回答,又硬着头皮扯谎道:“是小人嘴谗,早饭就忍不住把所有口粮都吃光了,所以这会只能吃这个。”
罗袭沉默,又看了看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洪常,罗袭才不无内疚的说道:“是我们不好,要你们打仗,还没办法让你们吃饱。不过……,不过你们放心,到了明天早上,或许你们就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明天早上能吃饱?”洪常眼睛一亮,忙壮着胆子问道:“少将军,是不是有粮食要来了?”
罗袭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不要多问,我也不肯定,总之到了明天早上,你们或许就有机会吃一顿饱饭了。但记住,不许乱传,以免动摇军心。”
洪常唱诺,又不无期待的说道:“少将军,其实小人也不求吃得太饱,只要别再用小斗小升发粮就行了。”
罗袭点了点头,领着亲兵继续前行,留下洪常在原地一边刮着树皮充饥,一边在心里憧憬,暗道:“只要别是用四合斗发粮,一天给我们发一升粮食,那我一天就只吃四合粮食,余下的六合全让洪团带回家去,这样娘和怀孕的弟媳妇,就每天都可以吃上一顿米粥了,提儿他们也每天都可以喝上一碗米汤,不用担心被活活饿死了。”
或许是真的有粮食来吧,下半夜的时候,永安城上突然报警铜锣乱响,尽管饿得全身无力,连走路都气喘吁吁,洪常还是咬牙跟着同伴冲上了城墙,进入了自己所属队伍负责的阵地。而刚登上城墙,洪常马上就看到江面上火光通明,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东吴军队的船只,还主要集中到了水门那个附近,洪常的心脏也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暗道:“是不是我们的运粮船队来了?进城没有?千万别被东吴狗贼给拦住啊!”
提心吊胆的等待间,一队永安守军士卒突然打着火把冲上了城墙,还远远就大喊道:“发粮食了!发粮食了!全都站好,等待发粮!”
“发粮食了?现在就发粮食了?!”
无数守军将士惊喜的喊叫了起来,队伍也不可避免的出现骚动,带队上城的守军将领却大吼道:“站好,都在自己的岗位上等着,马上就发粮食,每个人都有!但是不许离开岗位,要防着东吴狗贼乘机攻城!”
“给,拿着!看好了,这么打开,然后用手指头挖了就可以直接吃?”
“这是什么东西?好吃,太好吃了!”
“天!我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啊!”
“还是咸的!还是放有盐巴的肉!好香!”
类似的吼叫声在城墙上此起彼伏,听到上面这次竟然是分发的竟然是肉食,还是放有盐巴的肉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到一粒盐巴又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洪常,当然是惊喜得把脖子伸出老长,巴不得那些发粮的同伴能够飞到自己面前发粮。
也还好,口粮分发的速度极快,很快的,一个铁罐子就递到了洪常的面前,发粮的守军将领还刷的一声撕开了一层铁皮,递到洪常面前飞快说道:“直接用手指头挖了吃。”
无比惊喜的接过那个铁罐子,借着火把的光芒,洪常马上看到发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带着漂亮图案的铁罐子,罐子还已经打开,露出了粉红色的诱人肉团,效仿着其他同伴用手指头挖出了一块肉,才刚放到嘴边,洪常马上就闻到了一种鲜美诱人的咸香味道,再赶紧把肉块发进嘴里咀嚼时,久违了的盐巴味道和鲜美肉味,也顿时就充满了洪常的口腔,让洪常忍不住含糊惊叫,“天哪!这是什么肉?这么好吃?”
还是手忙脚乱的把满满一罐肉挖进了嘴里吃下肚子后,在填着嘴角的时候,洪常才开始后悔自己的嘴巴太谗——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不留下一半给母亲和孩子吃?母亲如果吃到了这样的好东西,病肯定能好,孩子们如果吃到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得乐得跳起来啊!
“只要每天能吃一罐这种肉,打什么仗我都不怕了,死也值得。”旁边的一名同伴,说出了洪常和许多守军将士的心声,同时洪常也下定决心,自己只要能够再领到这样的肉,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一半拿去给娘亲和孩子。
上面没有让洪常等守军将士失望,天色全明时,东吴船队灰溜溜的撤回营地后,上面还真的给每一名守军将士又分发了一罐昨天晚上那种肉,同时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洪常才知道自己领到的,竟然就是益州传闻已久的午餐肉,是来自南中的特产,每一罐能够卖出上万钱的高价,洪常惊喜万分之余,当然也难免无比奇怪,“上面那来的这种午餐肉?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舍得给我们每人发一罐?”
突然出现在天空中的一道溜索桥告诉了洪常午餐肉从那里来的答案,上午辰时未过,一个个装着东西的麻布口袋,和一个个古怪的墨绿色小箱子,就通过天空中的溜索,不断从北岸的高山之上,滑落到永安岛上的山峰,然后墨绿色箱子被直接留下,麻布口袋则被取出了里面的东西后重新拴上溜索,在绞盘的转动下返回北岸高山重新装物。
也还是到了这个时候,曾经属于蜀汉军队一员的洪常才无比震惊的得知,他领到的美味多盐的午餐肉,竟然是被晋军贬称为伪汉军队的大汉军队送给他们的,那些通过溜索滑进永安城里的口袋和箱子里,装的也全部都是各种吃食。
出于好奇,暂时不用站岗的洪常跑到了军粮库门旁看热闹,也亲眼看到了一个个古怪的沉重纸箱和一个个古怪的墨绿色盒子,被成车成车拉来军粮库门前清点入库,因为距离较近,洪常还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拿着一个打开的墨绿色盒子,向深受永安守军爱戴的罗宪介绍道:
“罗将军请看,这东西叫压缩干粮,特别的充饥和耐饿,别看这一包干粮不大,切碎了用来煮粥,可以煮出满满一铁盒的浓稠粥,如果不是干重活的话,一个人一天吃一包就可以吃饱。还有,我们后将军还说了,这种压缩干粮还含有奶粉和人参,对老人、孩子和病人特别好,可以补身体。”
端倪着被邓良吹得天花乱坠的90式压缩干粮,罗宪有些为难的说道:“邓都尉,你们能不能别给我们送这么好的东西?这叫我怎么好意思?送点米麦就够了,这些好东西,你们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令则,那你可是为难死我们了。”邓良苦笑着说道:“我们偏师出征,几乎不带米麦,吃的全部都是这种既充饥耐饿又方便运输的压缩干粮,你叫我们多送你一些这种压缩干粮没问题,但是叫我们送你们米麦,那反倒得让我们为难死。”
“你们……,你们军队,太奢侈了,居然拿这种东西当日常口粮。”
罗宪无奈叹息的时候,一名守军士卒突然越众而出,到罗宪近处跪下说道:“明府,小人叫洪常,是九年多前你来永安上任就跟了你的兵,这些年来前前后后在战场上杀敌两人,放箭可能也蒙中了一两个,参加了不知多少次战事,小人有一个请求,求明府答应。”
“你想求本官答应你何事?”罗宪问道。
“小人是永安城里人,家里有一个母亲已经快六十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昨天还饿昏了过去。”洪常壮着胆子指着邓良说道:“刚才这位先生,这种什么干粮用来煮粥,对老人和病人都特别好,所以小人斗胆恳求明府把这种干粮赏给小人一包,让小人拿给弟弟带回家去熬粥给母亲喝,给她补一补身体。”
言罢,洪常又壮着胆子补充了一句,说道:“明府放心,小人真的只是替母亲求的,小人虽然有两个孩子和两个侄子,但我不会给他们吃,只给母亲吃。”
罗宪沉默了一下,然后顺手提起一箱压缩干粮,又拿了两个午餐肉罐头,一起递给洪常说道:“来,赏给你的,准你半天假,回去看望一下母亲,顺便把这些带回去给你的家人。”
激动泪水的顿时涌出了洪常的眼眶,让洪常泣不成声的向罗宪连连磕头道谢,邓良则叫住了准备回家的洪常,从垃圾食品堆里找来一包大白兔奶糖和几个红烧肉罐头,递给洪常说道:“带回去给孩子,这是我送你的,以后我会叫人补给你们罗明府。”
扑通一声又向邓良双膝跪下,嚎啕大哭着重重磕了几个头后,洪常才捧着罐头、糖果和干粮等物飞奔出营,回家去给家人一个惊喜,邓良则向罗宪遗憾说道:“可惜水路不通,否则的话,我们绝对能让永安城里的每一名将士和每一名百姓都这么惊喜。”
罗宪沉默,半晌才说道:“多谢。”
…………
永安的守军小卒洪常欢喜回家的时候,发现中计的东吴船队也已经气急败坏的再次出动,期间陆抗还安排了许多弓弩手爬上桅杆放箭,吼叫道:“放箭!给都督放箭!谁能射断伪汉贼军的运粮索道,官升三级!赏钱十万!不,二十万!”
乱箭如雨,疯狂从各个角度射向高悬在半空中的运粮溜索,然而十分可惜的是,汉军和晋军却联手把溜索固定得极高,距离水面几乎超过两百米,所以不管东吴士卒如何疯狂放箭,还是没有一支羽箭能够从下方射中高悬在空中的溜索,无一不是距离溜索还有几十米就自行坠落,同时在汉军将士和永安将士齐心协力的努力绞动之下,一袋袋垃圾食品和一箱箱压缩干粮,仍然还在源源不绝的顺着溜索滑进永安城,从不停歇。
见此情景,气急败坏的陆抗一度打算登岸作战,可是看了看欢声如雷的永安坚城,陆抗却又仿佛看到了东吴士卒在永安城下碰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的惨象。再看看长江北岸严阵以待的汉军队伍,陆抗又仿佛看到爨谷轻蔑的向自己勾动手指,狞笑说道:“来啊,有种就上岸来啊!我们大汉军队,在岸上保管和你们这些水鸭子奉陪到底,一个打十个都没问题。”
“无耻!”
狂吼了一声,拔剑重重砍在船舷上,陆抗气得直接仰天长啸,“苍天啊!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军队啊!居然能够给敌人送粮食,帮着敌人守永安阻挡我们东吴大军!这么无耻的手段,简直就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啊!”
…………
陆抗无奈吼叫的时候,洪常的两个孩子和两个侄子,也已经在满脸狂喜的品尝着大白兔奶糖的甘美香甜,还争先恐后的向正在为母亲熬粥的洪常问道:“父亲,伯父,这种东西是那里来的?太好吃了,又甜又香,比你以前带回来的蜂蜜都好吃。”
正在搅拌面粥的洪常笑容温和,回答道:“是大汉军队送的,就是父亲伯父以前效力的那支大汉军队,送给你们的。”
“大汉军队真好。”儿子抢着说道:“爹,你能不能重新回大汉军队?我还想再吃这种奶糖。”
“如果有机会……。”洪常拖长了声音,然后才着心里说道:“我一定回去。”
在心里说完了这句话时,面粥也已经煮沸,搅拌了一下见已经没有什么颗粒,洪常赶紧亲手盛了一碗熬得又稠又香的面粥,端到了被弟弟搀着坐在案旁的母亲面前,用竹调羹舀了小心吹凉,然后喂到虚弱的母亲嘴边,柔声说道:“娘,喝粥了,大汉军队派来邓先生说了,这里面有很多好东西,对你的身体特别好。”
母亲虚弱的点头,先小心翼翼的品尝了一口,又赶紧把一调羹搀有奶粉和人参皂苷的面粥喝下去,满是皱纹的脸庞上也顿时写满了喜悦,虚弱的说道:“好吃,娘快六十岁了,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常儿,你也快吃些。”
“娘,你先吃,儿子不饿,儿子已经吃过更好吃的东西了。洪常,你快去吃点,娘交给我。还有,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不准抢!否则乃翁打屁股!”
两天多时间后,通过溜索滑道,日夜不停的把足够永安军民吃用四个月的上好军粮送进了永安城后,一直滞留在永安城里的邓良才来到罗宪的面前告辞,又问罗宪是否有什么话要转告给张志和爨谷,罗宪则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向邓良拱手,郑重说道:
“请邓都尉回禀后将军和爨将军,就说永安这里他们可以放一百个心,只要我罗宪还有一口气在,东吴狗贼就休想踏进永安一步。”
“多谢。”邓良拱手还礼,同样无比郑重的说道:“罗将军,我相信你,后将军和爨将军他们,也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