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氏父子并没有留太久, 在全权接管了冀州与中州之后,李凤歧就命人送去了一壶毒酒。
殷承梧虽然手段下作,但殷啸之到底还有气度, 年少时李凤歧也曾将他当做楷模,是以并未多加折辱,一壶毒酒留具全尸,算是对老将最后的尊重。
送去毒酒之时, 叶妄也跟着去了。
他带去了干净衣物以及丰盛饭菜, 为两人送最后一程。
殷承梧眉间犹有忿忿之色,只是大约也知道回天乏力,又多了几分认命般的颓然。倒是殷啸之更看开。
他换上干净衣裳,整理好鬓发, 又吃完叶妄带来的饭菜。身侧的狱卒给他斟上一杯毒酒,他平静端起, 要送到嘴边时, 又迟疑着问道:“府中的家眷……都如何了?”
被关押在监牢的这日子他想了许多, 抛去野心名利,如今放不下的只有府中家眷。
“殷府已被查抄,外祖母她们都被发配到了南边,虽然过的苦些,但并无性命之忧。”叶妄低声道。
“如此甚好。”殷啸之将毒酒饮尽, 道:“替我谢过永安王。”
毒酒烈性,不数息, 殷啸之便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殷承梧着父亲的死,额上青筋暴凸,满心不甘。可目光扫过神色冷漠的狱卒, 还有袖手旁观的外孙,亦知晓如今形势,容不他反抗。
在满心愤懑之中,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饮下了毒酒。
不半个时辰的功夫,曾经搅动北昭风雨的父子二人,俱都变作了冰凉的尸体。
叶妄将他们的尸身入殓,寻了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下葬,却并未立碑。自此之后,云容殷家便不复存在。
而在这日子里,殷氏叛党覆灭,冀州中州接连收复的消息也在北昭传播开来,永安王的威名更上一层楼。甚至不少坊间传言说,其实永安王方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这种说法不知是从何处兴起,总之传有鼻子有眼,有的说永安王乃是那早逝的先太子转世,算算年纪,先太子死的那一年,永安王恰好出生。恐怕是上天不忍北昭正统被混淆,也不忍北昭江山被昏君败掉,才让英年早逝的先太子转世投胎;也有人对轮回转世的说法嗤之以鼻,猜测永安王是先太子的遗腹子,毕竟当年先太子世之时,太子妃早有身孕。虽然都说太子妃难产一尸两命,可那宫闱之中有多少秘密,说不其实那孩子就没死呢?
坊间流言多不胜数,但都直指永安王才是这天下正统。
若有人提出质疑,便会被周围的人按着灌输一番永安王这年间的丰功伟绩。
十几岁就斩杀西煌大将一举成名,之后接手北疆,打西煌节节败退,西煌军光是听见永安王的威名就要夹起尾巴;二十三岁辅佐今上登基,以铁血手段稳定朝堂;及至二十六岁,遭人暗算,身中剧毒。如此死局,永安王竟也能转危为安,还寻到了命中贵人!
之后灭尽西煌,大败殷氏叛党,收服中州冀州。更别提救灾收容流民义举。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又心系天下黎民,加上坊间流传的离奇身世,叫人不不信。
于是民间永安王的呼声越来越高。
北昭十三州,除了缙阳河以南的州郡,其余大部分州郡都受雪灾所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官府无能为力,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上天垂怜,同时也怨恨着无能的朝廷。有许多人在怨恨中死去,也有许多人被怨恨点燃仇恨之火,揭竿而起,尝试杀出一条生路。
可从北疆传来的消息,却让无数绝望中的百姓燃起了希望。
这百年一遇的寒冬,是天降神罚,是朝廷无能,也是皇帝昏庸。而永安王,则是上天派来救民于水火的真龙天子。
若是永安王当了皇帝,他们定然也能和北疆的百姓一样,不受雪灾所扰,不流离失所,能吃饱穿暖。
而从上京传出来的关于先帝谋害长兄,窃取帝位的流言,也更加坐实了坊间传言。盼着永安王夺回帝位的呼声一日高一日。
李踪听着叶知礼的谏言,未置一词。
直到叶知礼次唤了一声陛下,他才回神来,问:“可是先太子的案子有眉目了?”
叶知礼:“……”
他心中暗骂一声,只能忍着气又重复了一遍:“如今坊间不堪传言越来越盛,臣斗胆谏言,先太子一事,决不能再往下查了。”否则真要翻出旧事来,皇帝屁.股下的这把龙椅还要不要坐了?
这日子永安王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更知道这其中少不了他那大儿子的掺和。若真让永安王称了帝,那国公府的荣光将不。
他决不能叫永安王登上帝位。
可惜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了大半日,却发现皇帝又在走神。对他的谏言并无半点动容,反而问身旁侍立的崔僖:“王且那边还没消息?这么日子了,竟然什么也没查出来?”
崔僖垂首回道:“陈年旧事,查起来是要费些功夫。”
两人正说着,就见外头的内侍来通传:“大理寺卿求陛下。”
“宣。”李踪舒展了眉眼,看向被晾在一旁、神色僵硬的叶知礼,道:“齐国公先退下吧。”
叶知礼闻言暗暗咬紧了牙关,只能含恨退下。
出殿时他恰与王且打了个照面,王且朝他露出个冷漠的笑容,眼神一如既往地带着恨。他这个大舅哥,实在洞察力惊人,当年王氏出事后,他明明处理的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证据。可王且却偏偏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般,一直紧咬着他不放。
唯有他知晓,这年来,王且从名不经传的小官,爬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不是为了追查王氏死亡的真相。
当年事发突然,他为了掩盖真相,只能将叶云亭记在王氏名下。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不想王且不仅怀疑王氏的死有蹊跷,竟连叶云亭这个外甥也并不亲近。
显然是怀疑叶云亭的身份。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叶知礼双手攥成拳,小皇帝如今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已然是靠不住,他必须给自己寻一条后路。否则永安王称帝,不论是叶云亭还是王且,都不会让他好过。
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南越那边……
他转身离开,王且却是跨入殿内,规规矩矩地行礼。
“可是有眉目了?”李踪问。
“是。”王且神色很淡,先帝干的那些不光的破事,似乎并不能让他动容。但凡是换成其他朝臣,恐怕此时已经吓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被灭口。
“说说吧。”李踪单手支额,另一手端起一杯酒轻啜一口,一副要听故事的架势。
可惜大理寺卿并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他平铺直叙地讲述了自己查到的东西。
二十六年前,先太子被派往南地治理水患,当时确实有瘟疫爆发,先太子也的确染上了瘟疫,但先太子却并不是因瘟疫而死。
据王且查到的线索,当年先太子熬过了瘟疫,拖着病躯治理好了南地的水患与瘟疫,方才被下属护送着赶回上京。
当时的先太子身体虽然虚弱,却并无性命之忧。但在回上京的路途上,先太子却遭了暗算,被下了毒。那毒发作后的症状是全身溃烂,肖似瘟疫,却比瘟疫烈性的多,短短半日,太子便毒发身亡。
队伍中跟随的太医乃是先太子亲信,他察觉蹊跷,反复验证后察觉先太子是中毒身亡,证据直指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先帝。他引而不发,暗中将此事写信告知了当时的太子太傅赵名泉。之后护送太子遗体的队伍归京,太医冒死将此事告知成宗皇帝,可却被成宗皇帝按了下来。
兄弟阋墙,夺位之争,乃是皇家丑事。
之后紧接着,便是太子妃受惊难产,东宫走水,太子妃连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并葬身火海。
成宗皇帝虽大受打击,之后却还是立了二皇子李乾为太子。
是以知道真相的赵名泉才会数次反对立二皇子为太子,甚至不惜辞官。而当时护送先太子的一干人,尽数被灭了口。唯有早就料到有此一遭的太医假死躲一劫,自此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直到最近大理寺开始彻查先太子之死,王且才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位老太医,知了真相。
“此案查的太过顺利,”王且并无隐瞒:“陈年旧事本十分难查,但我派人去寻找证人调取卷宗时,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发现线索,似有推手在后面推波助澜。”
李踪倒是并不意外的样子:“这你不必理会,找齐了证人证物,便定案昭告天下罢。”
“陛下。”饶是淡然如王且,也不由惊讶:“若是昭告天下,事态恐怕难以控制。”
“无妨。”李踪饮完了酒,拂袖起身:“你照做便是。”
他绕龙案准备离开大殿,又陡然想起什么来:“你可知先太子妃生下的孩子去了哪儿?”
王且不明所以:“当是葬身火海了。”
“错了。”李踪却是摇头一笑,轻声说:“先太子与老永安王,据说是忘年交,老王妃与先太子妃也走得极近,甚至连怀孕的时间也只相差一月。东宫走水后没几日,老王妃便早产了,诞下了一对男胎,但其中有一个出生后就夭折了。”
他的声音十分漂浮:“你猜……世上会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王且听的心惊,可李踪却是陡然收声,没再继续说,带着奇异的笑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