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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冲喜第76天

    韩蝉被暂时安置在了昭纯宫的偏殿之中。

    他发着热, 面上烧的通红,薄薄的嘴唇却干枯苍白,总是规规整整束起的黑发披散开来。鬓角的银丝似比从前又多了一些。

    李踪没有进去, 他站在院中,透过敞开的殿门远远看着里头的情形,身侧崔僖撑着伞,低声道:“外头风大, 陛下可要进去去看看?”

    “……”李踪没有回答, 只定定站在原地。

    过了好半晌,里头的太医施完针,又强行灌了一碗汤药下去,方才命内侍在旁看顾, 关上门窗推了出来。

    一出门,正撞上院中一行人。太医一愣, 连忙上前行礼, 自觉地禀报韩蝉的情形。

    “太……韩大人郁结于心, 又风邪入体,才引发了高热。好在他从前身体还算康健,底子好。臣又及时施了针,只要熬过今晚,就没有大碍了。”

    李踪没有应答, 只摆了摆手。

    太医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昭纯宫中复又安静下来。

    这本来就是一处极偏僻废弃的宫殿, 因后宫空置,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只偶尔有几只鸟雀落在院子里的枯树上,啼叫两声,反而更显凄清,

    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李踪到底还是进了殿。

    殿内四角摆上暖炉,并不冷。只空气里还漂浮着一股陈旧腐朽的颓败气味。

    走到内室门口时,他右手往后挥了挥,崔僖立即会意,在内室门前止住了脚步。

    李踪独自进了内室,守在一旁的内侍极有眼色地悄声退了出去。他负手站在榻边,由上而下地俯视昏迷未醒的韩蝉。

    病中的人消瘦憔悴许多,这么多年来,韩蝉总是冰冷的、无法亲近的、甚至高不可攀的。他从未露出过如此憔悴的弱者姿态。李踪的目光自他鬓边的银丝缓慢地移到眼角细细的纹路之上。脸还是那张冰冷艳丽的脸,眼角却已经沾染了风霜。

    背在身后的手颤了颤,李踪情不自禁伸出手,却在快要落在他脸颊上时顿住了,凝滞片刻,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昏睡中的人似有所感,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颤动,干裂的唇微微张开,发出如游丝般的呢喃。

    李踪俯身凑近,方才听他唤的是“踪儿”。

    他眼神一颤,狼狈地转过了身,垂在身侧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攥紧,泄露了情绪。

    只有在他年幼的时候,韩蝉才会这么唤他,清清淡淡的声音,与他的面孔一样带着冰冷的温度,但每次他叫“踪儿”时,就仿佛寒冷化水,带着温柔缱绻的暖意。

    后来他长大,韩蝉便再未如此唤过他,只有“太子”、“陛下”,冰冷,疏离,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寒意。

    他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方才艰难地平息了心绪。回头看一眼,韩蝉似又陷入了昏睡之中,那一声低唤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沉默着凝视他许久,李踪方才转身离开。

    出了内室,崔僖便迎了上来,躬身禀报道:“叶侍郎求见,说有要事要禀。已经在太乾宫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摆驾太乾宫。”李踪丢下一句话,便当先往外走去。

    崔僖落后一步,回头目光沉沉看一眼紧闭的门扉,方才跟了上去、

    太乾宫中,叶泊如已经等了半晌,进宫的路上他便将理由都编好了。

    因此见到皇帝时,他半点不心虚地便将暗室之事禀了上去。

    将暗室摆在台面上,一是日后就算韩蝉复宠,也不能再追究暗室解药失窃之事;二则是那些牌位若真是和赵家有关,也算是帮皇帝多拿住韩蝉一个把柄,可进一步加深皇帝对他的信任。

    “赵名泉、赵名玺……”

    听完之后,李踪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皇祖父还在时,似乎是有个赵家。”

    那时候他还未出生,许多事情都是后来听父皇还有老臣们提起过几句。赵名泉曾官至尚书令,深受皇祖父,也就是成宗皇帝的倚重,赵家也因此扶摇而上。后来赵名泉还做了先太子李巽的太傅,权势不可小觑。

    但后来太子李巽在去南地治理水患之时,不幸染上了时疫过世,成宗皇帝便改立了他父皇为太子。

    而赵名泉则因与父皇政见不合,一度当朝反对立他父皇为太子,据说后来在朝堂上几番争吵过后,愤而辞官告老。直到过了许多年,赵家不知道为什么卷进了一种谋逆案里,被判了满门抄斩。

    “崔僖。你去将赵家的卷宗调出来看看,当时可还有男丁幸存。”李踪沉思片刻后道。

    崔僖领命去出宫里寻卷宗,过了两刻钟方才捧着两卷卷宗回来复命。

    李踪接过细细读完,目光凝在一处,神色似有恍然:“果真有一人……”

    ——卷宗上写着,赵家卷入谋逆案后被判满门抄斩,但当时赵名泉之弟赵名玺的次子,因体弱一直长居黔中治病,恰好逃过一劫。当时官府发了海捕文书,搜寻数月却一无所获。

    算算赵家出事时那次子的年岁,当与韩蝉差不多大。

    “他竟是赵家遗孤……”李踪握着卷宗,低声喃喃。垂下的眼里,划过丝丝暗光。

    “难怪,难怪。”

    他忽然想起了韩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韩蝉说,父皇当年得位不正,之所以早立他大哥为太子,又刻意打压除了太子以外的其他几个孩子,是因为害怕旧事重演。他还说,当年太子李巽在南地出事之时,太子妃已将近临盆,得知太子丧讯之后,受惊生产,但生产之时东宫却忽然走了水,整个产房的人都烧死在了里头。但实际上无人知晓,在东宫那场大火烧起来之时,太子妃察觉危机,拼尽全力将孩子生了下来,叫心腹抱着刚生下的孩子逃了出去……

    李踪想到此处,眼神便暗了暗。当时他质疑韩蝉如何会知晓这些陈年旧事。韩蝉只说是父皇临终前所嘱托,叫他如有万一,要斩草除根。

    可如今看着这摆在面前的种种证据,他忽然怀疑起那一番说辞来。

    或许韩蝉之所以知道这些旧事,不是因为父皇临终嘱托,而是因为他是赵氏遗孤。

    赵名玺的次子长居黔中,并无人知其相貌。赵家出事之后,他改头换面未尝不可。而且如果他是赵氏遗孤,那如今这种种作为便说得通了。

    赵名泉曾经是前太子的老师,赵氏更是前太子一派的中坚力量,卷入的那桩谋逆案本就疑点重重经不起推敲,主审人还正是他那个已经被立为太子的父皇,如此种种串联起来,这桩谋逆案,倒更像是他父皇为了封口泄愤所为。

    而韩蝉侥幸逃过一劫,改名换姓潜入东宫之中。便也有了缘由。

    ——他是为了报仇。

    父皇早就死了,他如今还不收手,是要连自己,亦或者这北昭皇室也一并报复么?

    若真是这样……李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心中忽然有些奇异的释然。

    至少韩蝉并不是当真恨他想要他死,他只是受了他那个荒淫昏庸的父皇牵连罢了。

    “你们都下去吧。”李踪将卷宗收起来,沉凝目光如有实质地扫过在场的人:“此事朕不想再有旁人知晓。”

    叶泊如与崔僖一同躬身:“臣谨遵陛下谕旨。”

    李踪这才拂袖其身,带着那两卷卷宗,往昭纯宫去了。

    等人走了,叶泊如这才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来,摸了摸袖中透着凉意的白玉小瓶,唇角无意识地勾了起来。

    一旁的崔僖瞧他一眼,忽而道:“叶侍郎可曾听说过太傅大人的事迹?”

    “?”叶泊如收敛了神情,不明就里道:“自然是听过的,太傅大人惊才绝艳,令人钦佩。”他装模作样地唏嘘两句:“落到如今地步,也是在是令人……唉。”

    崔僖似笑非笑看着他,双手揣在身前,不疾不徐道:“太傅韩蝉,智多近妖,狡诈胜狐。”

    叶泊如愈发不明就里,不知他为何忽然与自己说起韩蝉来。但崔僖可是皇帝心腹,他自然不敢表现出不耐来,只敷衍笑道:“太傅乃是天子老师,自然不同我等寻常人。”

    见他果然点不透,崔僖摇头笑了笑,与他错身而过,轻笑道:“叶侍郎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得极对。”

    话落,已经与他错身而过,不紧不慢地出了殿,只留下个雪中模糊的背影。

    叶泊如瞧了一眼,又摸了摸袖中的玉瓶,急匆匆出宫去了。

    另一头,李凤歧却是接到了叶泊如的帖子,邀他次日在出云寺见面,信中还特意提出,务必要让叶云亭同行,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自己已经寻到解药的线索,生怕李凤歧不肯赴约。

    “啧,”李凤歧屈指弹了弹帖子:“就韩蝉那个老狐狸,真能让他这么轻易寻到解药?我怎么就不信呢?”

    叶云亭目光落在帖中自己的名字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明日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是假的不吃亏,顶多也就是白跑一趟,是真的……那就更好了。”

    李凤歧一想也是,他倒是要看看,叶泊如还能耍什么花招来。